一只不知名的蛾子，不幸掉在了我的茶杯中。这时候，我正坐在写字台边看书，端起茶杯饮水时，才发现它在水中扑打双翼，艰难地挣扎。它也许早就注意到坐在写字台边一本正经读书的我，可我却根本没有听见它的落水声和落水以后的求援声。对于蛾子来说，茶杯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不通过外力的营救，它是绝对不会自救的。它眼睁睁地望着我——它一定在那里怀着一种极大的求生欲，用它的眼神肯求我的垂怜。
　　我把笔管伸入茶杯，蛾子粘在笔管上。蛾子紧紧地抱住笔管，瑟索着出来了。蛾子无言。我也无语，两目久久地对视着。蛾子于我只是小小的昆虫，我于蛾子，是一座雄伟的高山，奇崛的大树。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空域里，我与蛾子之间缺乏一种沟通和交流的语言，我不知道蛾子因何而溺水，一个小小的生命为什么寻找这样的归宿？
　　蛾子是一种比较喜欢群体生活的小昆虫，它们是每天夜晚都会集结在我屋内的灯下，振翼飞舞。它们是天然的舞蹈专家，把我的居室作为舞场，翩跹回旋，淋漓尽致地舞出它们的自得和自足。我看不出它们的性别，我想它们也一定是男女结伴雌雄相拥地在一起漫舞私语，只是我无法听懂罢了。我突然有了一种猥亵和被卑琐的想法：熄灭了电灯，那些飞翔的蛾子，肯定会携着它们的恋人纷纷逃逸而去，降落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干它们的事——我听见了唼唼的接吻声，还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作爱声，以及雄虫雌虫体悟性爱的呻吟声……
　　它们也是一群深富激情的生命实体。在这长达三十几年的时间隧道里，和我同居于一个村庄，同居在一间斗室，生为人身的我却从未关注过它们的生活和爱情。它们是怎样走出生的门槛？又怎样遁入死的玄关？它们不喜不悲走过短暂却并不奢华的生命过程，没有带来什么，也不曾拿走什么。它们不以著述浪得不朽，不以豪论来夸耀此生，只能像一个庄稼人一样活完默默无闻的一生，悲乎哉？这些小蛾子，天天集结在我的居室之中，深深地关注着我的一切——一个农人的自卑自弃、荒唐潦草的爱情和虚伪掩饰的性爱。我拉亮电灯，觉得蛾子们完成了它们激情澎湃的约会和性爱，从各自不同的“家”，重新来到四十瓦日光灯管造的免费舞厅，以永远不疲的激情载歌载舞。而一个被土地消磨得几近麻木的人，只能望蛾兴叹而已！我知道我家的真正的主人不是我，而且蛾子。当我锁住门，晃动着钥匙上地干活时，蛾子待在家里过着它们妙不可言的生活。我遗失的一粒米，一滴残羹，一片菜叶，足以使它们饱食一生或几世几代。它们对世界的索求甚少，生活给予它们的苦难和忧虑也少。而现实却永远也不能满足一个农人的企盼。农人的生活就像月光，只有上弦和下弦，丰盈的是梦幻，残缺的才是现实。农家几世几代地守着一片土地，像搞一部惊世巨著一样，反复修改重写，唯恐因潦草和用词不当而遗笑于后世。他们把饱满的籽实合理密植在土里，把空茫和失望收获在仓里。
　　——这只蛾子天天出入在我的小屋，看着我这个比它身体大亿万倍的人——失去了翅膀的家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我把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土地作为稿纸，种上葱葱郁郁的庄稼；把田野一样阡陌纵横的稿纸摆在案头，写上错综复杂的思想。曾经稚嫩的面庞沟壑纵横，胡须像一些不需要怎样务作也能发育茁壮的庄稼。
　　人曾经也是蛾子，只是因私欲膨胀和贪婪滋生，让久不运动的翅膀退化了，轻薄灵巧的双翅，演化成永远索要的手，这只手伸出去后，永远也收不回来了。
　　在这样一个风沙飞扬的村庄里，窥探我生命秘密的东西很多——一根小草，一堵残墙，一些虫蚁……用它们各自不同的眼光和角度，珍存了我人生的一部分和全部。就像我深夜徘徊在别人的生活中一样，我想掀开别人的生活，从他那里寻出一点隐私和秘密，当然也想寻出一点刺激，以填补人生的亏缺与不足。
　　这只落水的蛾子大概对我的生活过分熟悉，才渐觉迷茫，在群体舞蹈中，抛脱了舞伴，弃置了相爱，脱离了生活的轨迹。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琉璃水晶般透明的世界，便滑翔而下，以致沉溺。人类也常常遭遇这样的无常。他们沿着一条平直的道路，快马加鞭地飞奔，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能逾越的鸿沟，这惯性使他失控，导致粉身碎骨。
　　这时风干了身体的蛾子，反复振动动着翅膀，整理着受伤的心灵，而后象彻悟了生命玄机的和尚，一头扎进了茫茫红尘，在千年万年的时空中飞舞，不知它可记得和它切磋过生命体悟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