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战乱的岁月,有什么能比几个知心好友聚在一起,喝上几杯水酒,无话不谈,一吐郁结于胸中的烦闷,更为快乐的呢!
“彼得,我的好兄弟,这次要不是你救了我,过不了几个月,我就得死在那个鬼地方,烂在那个鬼地方了。”何医生呷了一口酒,眼圈红了。
晚上,他和彼得还有王掌柜在王的杂货店里,一面喝着高粱酒一面倾吐肺腑。
“别这么说,你不是救了我两次,在狱里那也是死里逃生。”彼得感叹说。
“你们二位真是有缘,在这个世道下,能苟且偷生也是不容易了。”王掌柜说,他转向何郎中问,“我说呢,几年不见你,不知你咋犯的事儿?”
“说来话长,”王掌柜的问话,触到郎中的痛处。“三年前,一个冬天,那天我进山采药,晚上我就猫在自己的窝棚里。入夜枪响了,一阵紧似一阵,直到小半夜才静下来。枪声息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风吼着,雪花从草帘的缝隙中飘进来。我裹紧皮袄,打着火石点了一袋烟。
这时候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马粗声喷着鼻子。似乎停在我的窝棚前。接着是小声地叫,大叔,何大叔。中国人的声,噢,这人认识我。我打开了窝棚门,那人用他的大衣,遮着电棒,借那余光,看清了我,但我不认识他。他又灭了光,出门,低声唤。另一人从马上背下一人,进来放到我的草上。显然地下的负了伤,粗声喘气。
‘我们没见过面――为首的那人说――但我猜测你是何叔叔,你有一个侄,叫何守义,他参加了抗日联军,对不?’我说是,他又说,‘是他告诉我你这有个窝棚。你老伴儿死了,儿子守仁,是东北军,撤到关内去了,你们一家是爱国者。我叫项东,抗联3军的一个师政委,今天这一仗,我的同志负伤了,我们不能带着他,流血过多会死在马背上。我知道你老是何家祖传外伤医生。烦您照料他,五天后也是这时候,我会来接他,您看看我。’说着他把电筒冲自己脸打亮了。我一口答应。
他说着,把电棒丢给了我,解下盒子枪放到负伤战士身边,拍了拍他,丢下了十块银元,出门,和外面放哨的战士上马而去。
听他说话时我已经解开了那战士的裤子,伤在大腿上,血流不止,我用烧酒给他消了毒,用小刀挖出子弹,马上从袋子里取出止血药给他包扎起来。一切处理停当,他还在昏迷中,这时已是下半夜。我知道,天一亮,鬼子必定搜山。此地不可久留。于是我将他背至不远处一个无人留意的山洞中,外面用草石虚掩了,复又回去消除窝棚里的一切痕迹,打开门让雪吹进来,这才又去料理那伤员。
第二天,我见他恢复了意识,只是还烧着,便先给他提一罐水,然后下山弄些吃的和一些退烧药,同时拿了一杆枪。令我奇怪的是鬼子并未来搜山。原来昨晚的战斗是在另一条沟里进行的。受伤的战士身体强壮,只两天便能拄着棍行走了。
我在外面装作采药远远地给洞口放哨。这时我发现那边一个樵夫也在这儿转悠。我便也悄悄盯着他。
第三天,日本兵来了连伪军有四、五个人。他们带着一只军犬,从我的窝棚里出来,那狗顺着我背伤员的路,一路嗅着一路跑,直奔那洞去了。我急了,也没加思考顺过火铳就给牠一枪,我走到它跟前,看牠死没死,想用枪把子再给牠两下。这时他们赶上来了。那条忠于职守的狗对我叫了两声,咽气了。日本人先是把我痛打一通,我辩解说,以为是狼来伤我。他们几个又嘀咕了一阵,然后问我,窝棚是不是我的,我说是,他们便判定:那狗最后的两声是报告,目标已找到。他们把我带到军营,又是审问,又是毒打。我一口咬定是怕狼伤了才开枪,还说这些天只在窝里吃顿干粮喝点水,没过夜。啥也没听到。就这样,他们把我放了。”
何医生讲到这儿,喝了一口酒,王掌柜分析说:
“可能他们信了,也可能拿你当诱饵。那窝棚烧没?”
“没有。”
“拿你当鱼食了。”王掌柜也喝了一口。
“后来你去看那伤员了吗?”彼得问。
“没有,你当我是傻瓜?”郎中笑了笑。
“那樵夫是伤员一伙的,游击队。早把他救走了。”王掌柜抓了几颗盐豆扔进嘴里。
“你咋进的监?”彼得问。
何医生接着说:
“戏还在后头呢。我的罪还没遭完。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们乘小火车,山口分手?”
“记得,记得,”彼得连连说,“巴巴盖大叔说起你们,没提名姓。刚进监狱,你被折腾脱了相,我也没认出。”
“那天,我一醒就认出了你,但我没声张,那是什么地方,像这些事儿,我今天才说。”何笑了。
“我还真爱听,你讲。”彼得笑着喝了一口高粱酒。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一个晚上,”何继续道,“我在窝棚里歇着,突然响了两枪,从缝里看出那是信号弹,带色的。我把门开了一点,借着月光,看到一队一队的骑兵从林子里窜出来,抗联的,疾骤的马蹄踏着落叶,那声音虽然不爆,却像夜里松花江的大潮水破了堤一样,吓人。不一会枪声大作。”
“那是后半夜,我在大叔家听到了。”彼得附合说。
“是的,天刚麻麻亮,我背个药袋子出去了。”
“你有职业病,和我一样,见着朋友就想斟酒。”王掌柜给医生添了一杯,笑着说。
“那是真的,”何医生由衷地笑了,“若是一个垂死的人,从你手上活过来,感谢你,那哀怜的目光比什么都宝贵。抗日军胜了,也在急冲冲打扫战场。我先背回一个抗联战士,他伤轻,在肩上,我给他上药,包好,又去找伤员。见一个日本兵,我背他往回走,他咬我,我把他摔在地上,他昏迷了,我把他拖回来,发现战士不见了。我便给那日本兵上药包扎。这时枪又响了。日军打回来,把我掠了去。他们说我是抗联在山里的眼线。”他又饮了一口闷酒。
“那个日本兵没给你作证?”王掌柜问。
“没有,你不了解小鬼子。他认为叫我抓住是军人的耻辱。”
“那么说,我们春天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在那呆半年了?”彼得问。
“是啊,兄弟若是再晚来两月,我就得让他们折磨死了。”医生说。
“唉!你们两个真是有缘,从小火车相见相识,监狱里患难与共,到这山镇医院互相救助,这三朝三暮,真够编一部书了。”王掌柜叫道:“来,为了我们三个忘年之交,干一杯。”
“是这样,这真是缘分。”何医生举起了杯。
“若说缘分,画家你可不要辜负了百合,”王掌柜动情地说,“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痴情。一个日本军官,正派,肯救人于水火,是个好人,也是个漂亮的女人。来,让我们就为好人,为漂亮的女人干杯吧!不管她是汉族还是大和族。可惜呀,我们老中青三个人,三条光棍。”大家都笑了。
“医生,你提到的联军那些事,什么3军,政委啊,某人,可不能对人说呀!”彼得心里想着那个化名项东的师兄向墨。
“那是自然,酷刑之下我都没说,我可不愿日本兵知道他们的动向,让好汉们遭暗算。那里还有我的侄儿呢。”
“好汉,”和医生回去的路上,彼得想起他讲的那些故事。那些为了抗日救国而浴血苦斗的壮士,骑着战马,风驰电掣,秋天,踏满山落叶,冬天,披一肩风雪,呼啸而来,血战山谷,得胜收兵,疾驰而去……这才是英雄的事业。
他陡然想起李贺的《南园》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豪情趁着酒气在彼得的胸中冲撞。
秋夜的山镇,冷月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