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
那一天清晨,师姐惠子找彼得来哭述飞来的横祸,弟弟机毁人亡,母亲又因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
这时师娘从卧室走过来,她披着睡衣坐在惠子身边,听她哭泣着讲完了原委,慢声对她说:
“你自己先要镇静下来。”
惠子停止了抽泣。平时她和玛莎都有点怕师娘,有什么烦心事都愿意找彼得倾述。汉人小伙子彼得性情随和又富同情心,女孩子一点感情波动都能得到他的热烈响应。她们难过了,还可以偎在他怀里哭一场。有时候姑娘已经没事了,他还在那里激动。师娘则不然,她总是冷冷的,还批评她们缺乏理性。当然,经过彼得的转述,她们常常能从师娘那里得到中肯而恰当的建议。这一次,事情严重,柳芭深思说:
“你母亲和你一样,性情柔弱,又比你内向,受不得刺激,引她发泄吧!过两天去医院查一下,看看除了精神上的损伤之外,身体上有没有病。到托尔斯泰医院去,彼得治伤的那个。我家在那里有账号。那地方治精神病比满铁的医院好些。你先别回大连了。我和学校说说,让寄宿的嘎鲁多跟你回家住住,小外孙能给老人带去安慰。至于你弟,现在情况还不明,他既然写了信,说明他早有准备,早有打算。想办法从那边了解情况。你们和玛莎联系上没有?”
惠子和彼得都摇头。
“想办法早一点找到玛莎。她父亲和叔叔都是报界的人,消息灵通,看你弟藤春野草是不是跳伞被俘了,这很有可能。”
惠子听柳芭的分析在理,心里又燃起一线希望。她暗自佩服师娘的见识,连连称是,表示要马上跑一趟码头,看哪条船去东南亚。
之后,彼得又把在山镇听到的师兄向墨的消息告诉了惠子。惠子悲喜交加,又涕泪涟涟哭泣了一番。
她没在师娘家吃饭,慌慌地走了。
吧女
柳芭简单吃了早点,穿上大衣,去给孩子上课。过了一会儿,娜达莎来了,她一见彼得,怪叫一声,甩掉高跟鞋,急冲冲扑过来,吊在了彼得的脖子上,裹一身寒气。彼得是个性情随和的人,他一向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少女的冲击。他理解斯拉夫民族是一个狂放的民族。他好不容易安抚她坐下来。给她倒一杯咖啡,两人聊起来。他拨开她的发际,看了看那已经痊愈的伤口,叹口气:
“都是为了我!”他轻声说。娜达莎笑着倒在他怀里。
他问她,在酒吧要忙到几点?觉,够不够睡?在这儿工作累吗?她一直笑着摇头,一面用她的小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连鬓胡。
“在樱花酒吧日本伤兵还多吗?”彼得问。
“前些时候多,现在不多了。”
“他们欺负你吗?”
娜达莎咯咯笑:
“有一次一个喝醉了的伤兵想吻我,我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们不打你?”
“不,他们大笑,你要知道,很多人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安全的。”
“他们为什么喜欢你?”彼得微笑问。
“我给他们唱歌。”
“他们能听懂吗?”
“他们听不懂词,但是乌克兰民歌的曲调是忧伤的。他们听了就掉泪。”
“唔,”这时彼得想起在山镇时王掌柜都问哪些问题,什么才是游击队需要的。于是他也模仿王掌柜,问这个吧女,伤兵谈论哪些战事,哪些可推断出军队部署和调动。吧女便就她听到的和彼得聊起来。
“我听两个伤兵骂着说,他们的一个团被歼是因为指挥官出卖了他们。”娜达莎说。
“那指挥官是谁?”彼得问。
“吉田大佐,我听他们是这么叫的。”吧女看到彼得有兴趣,越发兴奋了。
关于吉田彼得知道两个情况:一是他是惠子第二个丈夫铃木井二的上司。那次惠子跟他说,她为了换取井二的理解,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去。可是这个井二不但不理解惠子,更变本加厉凌辱她。有一次,井二他们打了败仗,喝了酒,把惠子扒光吊起来,审问,是不是她前夫的奸细,给抗日联军报信。这时坐在拉门外面的他的上司哈哈大笑,他就是吉田。惠子和母亲诉了苦,藤野生气了,说要除掉这两个恶棍。后来没等藤野动手,井二就让游击队砍了。
第二个情况是师娘柳芭说的,那个吉田在藤野家的晚会上缠她。彼得正想这个坏蛋怎么会出现在藤府。可不久就看到报上说他卧轨了。这一定是藤野干的,彼得这样想。惠子也说过,父亲想除掉的,谁也逃不脱。
“我从报纸上看到这个吉田不是卧轨自杀了吗?”彼得问。
“你怎么知道是自杀。”娜达莎扬起头。
“那是谁杀的?”
“想干掉他的人多了。”小丫头有点洋洋得意了。
“说说看。”彼得欣赏地望着她,看这个小脑袋怎么转。
“第一个,是他的部下,恨他”
“第二个呢?”彼得有了兴趣。
娜达莎歪头,抿起嘴:
“如果我是和他接头的,比仿说,地下游击队,我一定要干掉他。”
“为啥?”
“保护自己,断了线呀。”
“你这小鬼头,当谍报员够格了。那你看谁是这个地下的呢?”彼得问。
娜达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嘟囔两句。彼得马上严肃起来:
“不要瞎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他用手指戳了她一下。
娜达莎的嘴嘟起来:
彼得抱着她:
“你是我最心爱的小妹,你有个好歹,我会心疼的。别胡思乱想蛮干,也别问那些伤兵,让人怀疑你。”
“彼得哥哥,你该不是游击队的间谍吧?”娜达莎神秘地盯着他。
“你看我像吗?”彼得乐了。
“看你关心的事有点儿像。你不像主人,你那师娘,她啥事也不问。”
“你们不聊天?”
“当然,要是没人说话,得把我闷死。我一面在园子干活一面说酒吧的事。她站在廊下,端一杯咖啡,静听,看着我。我讲浪人和伤兵,她微笑着,左手拳在腋下,那悠闲的劲儿,真是贵族气派。她可真美!彼得,你爱她吗?”
“她是我师娘。”
“师娘咋的,听说老师临终,把她托给了你,怕她寂寞,你还答应了。”
“别瞎扯了!”彼得严肃地说。同时把她的头从怀里抬起。
娜达莎颓然坐着,喃喃地说:
“她三十岁了。拜伦说,对女人的年龄,他从不数过三十。她比我整整大十二岁。若是我今年结婚,到她那年龄,能生六个小画家。”她捂着脸,咯咯笑。
“我们还是谈酒吧的事吧。”彼得扭转话题。
“我希望你是间谍。”她注视他说,“我也想当抗日军的间谍。”
“为啥?”
“生活太沉闷无聊了。每天把盘子端过去,再把盘子端回来,扭着腰,使媚眼,听老板吆喝,给人家找乐子,回家倒头睡,清晨起来,没有一件像样的布拉及(连衣裙)……”
“人家当间谍可不是因为无聊,那些抗日的人,也不都是因为贫困。”彼得望着这个单纯的少女。
这一下触动了娜达莎:
“是啊,人要呼吸,思想也要呼吸。像父亲说的,人不能生活在污浊中,正义就是新鲜的空气。有了新鲜空气,精神才会旺盛。有了正义的事,良心才安宁,活着才有劲。”
“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火车司机,日本人接管满铁之后,他辞职了。”娜达莎闷闷地说。
“现在干啥?”彼得问。
她忽然搂住彼得的脖子,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给抗日军带路去了。”
“我这里没外人,厨师要中午才来,你说吧。”
于是,娜达莎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年前,爸爸原来的一个年轻的司炉,汉人,找到他,说抗联要北上,需要一个同情抗日又懂俄语的翻译。当然父亲是最好的人选,他为人正直,跑车熟悉那边的情况。工人和布尔斯维克是一家。
“那你现在和妈在一起?”彼得的语调里流露出无限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