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姨脸上一会儿是同情,一会儿是鄙夷、一会儿是幸灾乐祸,一会儿又是心疼的变幻不定,如一张色彩斑斓的动态画。待到动态画完全静止,恢复常态后,杨姨抹了把鼻涕又说,这是什么父母兄弟哦,进门就只问赔偿的事儿,你说他们狠心不狠心,六十万,一分不少全拿走了,姚胜的大哥说这是姚胜给他爹妈的赡养费。我呸,难道姚胜爹妈就姚胜一个儿子吗?还真他妈的贪心,说什么五万的安葬费也要分点去,房子与小刚是姚胜的,也要一齐要走。幸亏梁老师在场,他们才没得逞。咦,我还不晓得梁老师有那么能说,简直比律师还厉害,从昨天晚上到今中午硬是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的走了。还有这赔偿的事,要不是梁老师在其中周旋,那氮肥厂能赔这么多吗?可惜全被他们要去了,这下左青拖着两个孩子,该怎么活哦,姚胜又……
随着杨姨的叨叨声,我眼前浮现的是拖着两个孩子的左青,这个将砍刀使得行云流水的女子,这个将长辫子甩得优美、娇柔的女子,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杨姨与菜市场人又在为左青打赌,杨姨说左青还会开肉铺,老赵却说左青不会再开肉铺了,老赵说左青不开肉铺的理由是,以后谁帮她把猪肉从屠宰场背来呀?半边猪肉,少说也有一百来斤,谁大清早去帮她背?
有人附和,是啊,百来把斤的力气活,哪个天天背?
也不知道谁冒出句,梁老师背啦。
这话一出,惹得一阵大笑。不知谁又接腔,这下好了,梁老师单身,西施寡妇,刚好一对。杨姨,你快去做媒,这可是荞麦田里捉乌龟,十拿九稳呢,不,十拿十稳。
杨姨呸了下说,还真别说,要不是梁老师,姚胜的大哥大姐还不把房子与小刚夺去了啊……
杨姨他们的赌注刚开始,第七天,左青家的肉铺开门了,一切还与以前一样,与之不同的是,一岁半的小刚可以摇摇晃晃走路了,左青瘦得如杨姨说的,跟秋天水塘边的柳条儿样。
而且,那些以往从不来左青铺前站的女商贩们,时不时的过来抱起小刚亲一口,顺便说句,左青啦,有事就叫声,都乡里乡亲的。
左青依旧只是笑笑,依旧低头忙自己。
趁着去左青铺前买猪肉的机会,我半是好奇半是关心的问,每天早上的猪肉怎么办?
左青一笑说,能怎么办。自己去拖啊,我学会骑摩托车了。
那早上小琪与小刚呢?
小琪能照顾自己,小刚托到杨姨家看一会儿,我与杨姨说好了,到时我会给她辛苦费的。
我哦了下说,骑摩托一定要慢点,千万要注意安全。
左青将垂落到胸前的辫子提起,一甩,辫子优美利落的划过一道弧线,稳稳的落在腰际,咬着牙齿说,谢谢,我会的,就冲两个孩子,我也必须小心翼翼活着。
我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话从何来,有顾客来买筒子骨与肥肉,比划要左青将每片肥肉切成半寸后,他要红烧肉。
也就在那年的年末,我家再次因我老公的工作关系,搬离水镇来到市区,水镇的一切,随着我家搬离,离我似乎越来越远了。
直到今年的四月某天,我偶然的开车经过水镇,在目光触及到标着水镇字样的公交牌时,我想也没想的泊好车,走进间隔了十年之久的小镇。十年的时光,水镇的变化并不大,依旧是纵横交错的青石板巷子,依旧是青砖灰瓦结构的老样子,只是临街面多了几个超市,青石板缝隙里多了几丝青苔而已。
水镇百事通杨姨还是开着她的炒货店,我走近时,正在打盹的杨姨先是一惊,继而如十年前一样用足以穿透几条巷子的嗓门,喊着我的名字,执意要我进店去喝茶,随即又抓把瓜子塞我手里说,你可十年没尝我炒的瓜子了呢。快,尝尝。
嗑着杨姨家的瓜子,我又走进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变化不小,场地比十年前扩大了不少,坑洼不平的地板,铺上了水磨石。曾凌乱地摆放在地上的小菜摊,已整齐划一的安置两排水泥台上。卖海鲜的摊位,搭起了蓝白相间的板房。我有点茫然不知往哪里走时,一个声音传来了“吴姐,稀客哦!”
循声而望,在海鲜区域的左端第三家店铺门口,站个浅绿连衣裙的女子在向我打招呼,乌黑的长辫垂落胸前,在她提起辫子那瞬间,我知道那女子是左青。
你,你还在开猪肉铺?我走近,几分诧异的指指只剩刀具的屠凳。
是的啊。不过由以前的第四家换成现在的第三家了。快,坐坐。左青微微一笑,拿出椅子叫我坐下。十年了,左青比以前壮实了不少,店铺也比过去大了不少。
我问,猪肉这么早就卖完了?
卖完了,正闲着呢。左青对着我坐下,将辫子从背后拿过来,缠绕在手指上说。
我再问,孩子们还好吧?
好着呢,小琪去省城上大学了,小刚刚进初一,住校。哦,苒苒也上大学了?小琪常念叨苒苒。提到孩子,左青脸上的笑容更多了,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点点头,随之左青又向我比划两个孩子的模样,尤其是说到小刚时,左青扬起两条柳叶眉说,以前啊,我老担心小刚像他爸,不长个子。哈,现在看来是我瞎担心,才十二岁就快一米七,身体壮实得跟个牛仔样,比他爸还结实。
见左青提及姚胜,我忍不住问,小刚爷爷奶奶经常来看小刚吗?
左青摇摇头说,从没来过。现在小刚长大了,每次放假,我就要小刚去龙山陪他们。毕竟他爸不在了,小刚去,也是个安慰吧。
那,那你恨他们吗?我小心翼翼的说出这几个字。
左青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说不恨,那是假话。尤其是他们要走那六十万时,我恨不得抱着孩子撞死在他们面前。不过,想通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正如梁老师说的,天生你,必会养你,老天爷才不会饿死我们母子三个呢。确实,没那六十万,我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你瞧我一身的肌肉,天天骑摩托背猪肉给锻炼的,一到晚上小刚就闹着要和扳手腕呢。
左青笑嘻嘻的撩起衣袖,在她向我展示她手臂肌肉时,我想起十年前杨姨他们的打赌,想起了那个斯斯文文的梁老师,问,那,那梁老师呢?
提到梁老师,左青放下衣袖说,梁老师啊,梁老师现在在小刚那中学教美术。吴姐,说实话,孩子的学习上,真亏了梁老师,要不是他,小琪哪能考上大学哦。我这个当妈的,可只会给他们吃饱穿暖,其他什么也不会。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些年杨姨他们也没少操心我与梁老师。告诉你吧,是我不想。
我一惊,感觉左青不但比十年前结实了,说话也比十年前直率、干脆了不少,不禁问,为什么不想?
左青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为什么。这辈子,我就拿梁大哥当亲生哥哥敬重、爱戴。让小琪姐弟当亲舅舅一样孝敬他。我左青确实有福气,总在最苦难的时候,遇上最好的男人,要不是姚胜,何来我左青的今天!一路走来,我知道水镇人在背后说什么,也读得懂他们看我的目光,这不,我左青不是清清白白、好好的吗?没偷没抢,没赖着谁,靠我的猪肉铺子,把我一双儿女养大了,还养出个大学生。人家说我是西施,对,我就是西施,卖猪肉的西施,没错啊!只要水镇菜市场不倒塌,我左青就做一辈子肉铺西施!
左青说到这,头部微倾,将手中的辫子提起向后甩去,辫子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在背后弹跳几下,贴向腰际,一如当年优美、娇柔,但又在优美与娇柔上添了几分干脆与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