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刷着暗红油漆,从没见打开过,一点缝隙也没有。每当安珍经过,都忍不住揣想,那里头究竟放着什么?她曾绕着假山仔细研究,发现除了小铁门,再无其他出口。没有通风通气出口的地下室能放什么呢?如果找到掌握钥匙的人,能不能跟进去一探究竟?安珍是个喜欢浮想联翩的初中生。她抬起头,假山顶上的大洋槐,浓翠如盖,叶片间隙漏出的点点湛蓝,滴到脸上。
几栋三层高的红砖楼围在假山四周。刘棉棉家就在离假山最近的一栋。站在她家三楼的窗边,一伸手就能够着槐花。安珍则住宿舍区靠近江滩的最后一栋,又是最边上的单元,别说摘花了,就是香也若有若无。这中间还隔着一座民国小洋楼,和周边散布的其他洋楼不同,不住家,是单位公安处的办公点。刘丽红的爸爸就在里头上班,她去刘棉棉家玩的时候偶尔跑去找她爸,然后就能带上一肚子奇闻去学校眉飞色舞。安珍想,她爸爸的保安水平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个故事能手。这一切都让安珍嫉妒,讲奇闻的爸爸,伸手就能摘到的槐花,还有邓丽君的唱片,起码这三样都是安珍得不到的。刘棉棉经常会带要好的女同学到她家去。安珍虽从没去过,刘棉棉家的情况却耳熟能详,什么十八寸的大彩电,立体声的音响,唱片,南洋的首饰工艺品等等。刘棉棉的外婆是印尼华侨,经常寄来成打的衣服,刘棉棉是全校最打眼的女生,从头到脚一派南洋异域风,艳羡不已的女生们,想尽办法讨好。安珍当然不在此列。不过谁知道呢,她不屑淡然的背后,会是什么?
五月,一场雨刚停,风柔柔地拂了几下,天地便干爽了。假山的潮腥霉腐味淡去,换成阳光味的草木清气,随即一股不可抑制的情愫,槐花般一串串萌出。女生们迫不及待地脱下臃肿,换上鲜艳。比美似的绽开在放学的路上,三五成群。落单的那个不用说自然是安珍。她身上套着姐姐穿小了的春装,虽然没破,浆洗也干净,但褪色的布料和一棵不同款的扣子,暴露了寒酸,这让她成了唯一停留在潮腥气里的女生。
“哇,棉棉,槐花全开啦,天啊,好多好香啊。你妈又可以给你做槐花饼了。”
和棉棉关系最好的刘丽红聒噪得像只花斑鹦鹉,黄绿图案的夹克衫被她撑得鼓鼓的。哼,一只吃撑了的花鹦鹉。安珍心里冷笑。
“切,你就知道吃,告诉你吧,邓丽君香港演唱会的唱片,我表姐给我寄来了。谁想听?”
“我,我想听。”。“我想。”“我也要去”。
几个个女生围着刘棉棉。穿着薄线衫的棉棉,圆润的手臂在网眼里若隐若现,点点白雪,刺着安珍的眼睛。安珍下意识地将书包抱到胸前,挡着那颗不同款的扣子。
安珍一到家,立即脱掉身上的外套,狠狠摔在地上。又哗啦一下把书包来了个底朝天,随即跌倒在书堆上哭。哭累了,跑去洗脸,一缕缕淡金色的夕阳从洗手间的窗外投射进来,安珍圆如蜜桃的脸金灿灿的,睫毛和发丝也是金灿灿的,仔细看,脸上细细软软的小绒毛,也是金灿灿的。安珍对着镜子照了照,心情转瞬又好了。走进里间找出小收音机。她希望能听到那个“我要为你歌唱,唱出心中欢畅”的音乐频道,里面有她最爱听的邓丽君。
其实安珍家也自有妙处。正对长江,无遮无挡。只要晴天,家里一片辉煌。尤其夏天,漫天的彩霞涌进屋,可以不点灯吃晚饭,杯盘碗盏,镀了一层金。那天,家人晚归,安珍就在满屋金光下,摇头晃脑地跟唱:阳光照树梢春来花正好……梦向何处寻处处闻啼鸟。她终于速记完整了,这是唐诗改的嘛。此后安珍有事没事抄几首唐诗,也学着演绎成歌词。
如此琐碎的光阴细节,属于我的连缀,不是杜撰哦,安珍可以说就是我青春时代的投影,我熟悉她就像熟悉我自己。所以将她平时的闲话碎语串联成章,并不费力。
槐花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情况发生了些变化。语文老师第三次朗读了安珍的作文后,有人主动向安珍示好。姐姐也同意将那件安珍垂涎了很久的新衬衣借给她。是大了些,不过如果将它束进裤子,外面再罩一件针织背心,就没什么不妥。穿着新衬衣的安珍也有被簇拥的时候。假山下,她和她们饶有兴味地观看一出好戏:她们班的几个男生,拿着长短不一的“冲锋枪”,正在山上和别班的几个男生展开一场激烈的阵地战。指挥官自然是林峰。不仅仅因为他最高最帅,也因为他有说一不二的气势。安珍禁不住遐想,厚厚的土堆下,那一室霉暗凝滞,会不会被这一阵阵新鲜的蹦跳给搅动?然后溢出点旧光阴的秘密。
没人能控制战场上的突发事件,就像没人能控制一群女生闪烁的目光。某男生不幸负伤,忍不住抽噎,林峰手一挥,战事戛然而止。他俯下身在那个男生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哭泣立即艰难但坚决地止住了。
“真有大将风度。哇,迷死人啦。”花斑鹦鹉今天穿得素净,人却依然聒噪。她没说是谁大将风度,可女生们都知道指谁。
“真不要脸,女生迷男生。”早就对花斑鹦鹉的三心二意心怀不满的刘棉棉,撇着嘴甩出一句。
“你说什么?谁不要脸啦?就你要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啊,最会装了。”花斑鹦鹉尖声回敬。
山上的战争停止,山下硝烟又起。本来不关安珍什么事,但安珍的脸却红了,她发现林峰正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们。为了从女生堆里区别出来,安珍迈开流星大步,却被花斑鹦鹉一把抓住:“安珍,你别走,你给评评理。”
安珍连忙甩脱她的手:“有病吧,要吵架自己吵去,关我什么事?”
花斑鹦鹉吃惊地怔住了,刘棉棉一脸的幸灾乐祸。
女生们分分合合,好好坏坏,就像槐花开落。没过多久,期末考试语文得了第一的安珍身边又有了更多的聚集。花斑鹦鹉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又开始安珍长安珍短。至于安珍和刘棉棉的关系,却始终保持在相隔一栋楼外加一栋洋别墅的距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却都能感觉彼此间有着更微妙的大起大落。譬如刘棉棉头天换了个新发型,第二天,安珍就会换一种丝巾戴法,反正诸如此类的小细节吧,别人不懂,她俩懂。
七月,第二期槐花又开了,满枝桠累累垂垂,如云如絮,风起香涌。就连安珍家也溢进了些许。躺在床上读唐诗的安珍,一行字停在视线里半天,也不知写的什么。正值暑期,楼下孩子的喧嚣连同槐花的香气一波波冲上楼。安珍静不下来了,她想起了槐花饼。昨天向母亲讨教过,似乎并不难做,她决定去弄些新鲜的槐花回来。
竹篙太短根本够不着。地上也落了不少,可是要做饼,捡拾泥巴地里的显然不合适,尽管有些也是刚落下还算干净,但她害怕那个飘着淡蓝窗帘的窗口,刘棉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浑身能起一层鸡皮。她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了吧。安珍落寞地准备下山。
“安珍,等一下,我帮你。”
有人在身后叫她,回头一看,是林峰,安珍的心砰砰跳。不等她开口,林峰已走到跟前,一手捏住了她的竹篙,轻轻晃动,安珍如梦初醒般地一松手,竹篙就到了林峰手里。他转身利落地爬上了大树,三下两下骑到了最粗的分叉上。林峰大概是来江边打球的,穿着运动短裤,露出健硕的双腿。呀,他长着腿毛呢,安珍被这一发现弄得双颊通红,呼吸困难,连忙挪开视线,仰起头,一大串一大串的槐花从天而降,如云似雨。那一瞬,安珍却如坠迷雾,战战兢兢,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让好多女生倾慕的男生,目不斜视,傲气又潇洒的帅哥,在为她摘花!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