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白痴啊,不想白吃,把那盆脏碗洗了。”
“切,去你的,拜拜,恭喜发财。”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忙碌的林峰爸妈一脸笑,非王国里的人就是不一样。换成知识分子们,早就虎视眈眈了。安珍边想边愉快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彼此都变了,我竟敢和林峰说笑了,看来他已从刘棉棉的阴影里挣脱了。
她的愉快极其短暂,他的大哥一脸严父像。
“不许看电视,给我进房间复习准备考试。”
她不依,闹起来,母亲说,最后两集了让她看吧,不然学习也不安心。哥哥拉下脸:“好,你就惯吧,女不教母之过。”
这句话有点严重,母亲呼啦一下站起来关掉电视。安珍开始哭,没人理。那个在父亲葬礼上安慰她,说以后有大哥在什么都别怕的小男人,变成了长着胡须声色俱厉的大男人。经常拍着桌子呵斥她,安珍不敢想,如果考不上大学,大哥的脸会拉多长?这是次要的,关键是自己将何去何从?王国制度已变,取消了顶职一说,考不上的子弟,只能迂回着先进去做个临时工,再去自修或走读或电大,弄到文凭再想办法转正,当然这条路也得有过硬关系才行。
果然严重偏科的安珍落榜了,林峰也落榜了,全班考上大学的只有四个。自上次吃过牛肉面,林峰不知怎么又躲进了厚厚的套子,生怕有什么东西刺进去戳伤他似的,对人爱理不理。他们又很少说话了。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次,她因穿了件新衣被人夸得心花怒放,迎面撞上他。
“你小心点,花里胡哨,迟早被人祸害。”
“你神经病吧,说的么事鬼话?”
安珍终于学会了本地方言。在杨园,一开口就能判断你属于哪个阵营。她对我说:“杨园的普通话真可笑,他们虽五湖四海,但落脚地都在湖北啊,为啥拒绝融入?哈,林峰第一次听我说方言,擦身而过时,我看到他笑了。”
安珍在哥哥的努力下,到单位晒图室当了临时工。哥哥让她自修拿文凭,可她读不进去。一种莫名的烦躁、茫然的情绪擭住了她。那段时间,母亲忙着再嫁,哥哥忙着出差,一个人在家的安珍经常跑去林家的店吃牛肉面。渐渐就和林家人熟了。林父温厚,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林母更和善。每次安珍吃完走的时候,她都会笑眯眯地说声:有空来家玩啊。安珍当然想去,又犹豫,毕竟女生单独去男生家玩,意味复杂。关键是这个男生从没邀请过她呀。
机会还是来了。那天,安珍在路上碰到林母,正大包小包挺艰难地往家走,她很自然地跑过去帮忙。安珍就这样第一次走进了林峰家。林峰在一家公司做司机,这天刚好调休,正蒙着被子睡大觉,被林母一把提溜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安珍。
“你么样到我家来了?”
“臭小子,人家么样不能来?你少废话。小珍啊,你们聊,我还要赶去店里,就不陪你啦。”林母说着退出了门。
房间里就剩下两人,安珍不知是站是坐,尴尬又紧张,努力找着话题。
“你晒黑啦,当司机好玩么?”
“你不至于还这幼稚吧?好玩?糊口吃饭的事称得上好玩?”
安珍嘟起了嘴:“好吧,我幼稚,就你成熟,你这么成熟,怎么还……”。安珍想说怎么没把女朋友看住?忽然发现不对,及时住口。
“话说半句是么意思?嗯?搞不懂你们这些精怪女人,走走走,先带你参观一下。”
这以后,安珍经常去林峰家玩。只是两人的关系始终暧昧。我了解安珍,男生如果不主动捅破,让她率先伸出指头,是不太可能的。她跟我说:你说他对我没意思吧,我们明明谈得来,我也感觉他好像喜欢我,可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候他就打岔,刻意避开呢?当时我真搞不懂。
可没等她搞懂,已是风雨欲来。杨园这个地方就这样,有点小风,便惊蛇出动。
某天从林峰家出来,安珍一路哼着邓丽君的歌,心情颇好地打开家门。却意外发现已经再婚搬去继父家的母亲,居然和哥哥对坐在客厅里,还都板着脸。一向急脾气的母亲率先发难:“安珍,你和那个住四美塘的男生到底啥关系?”
安珍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和他只是同学关系啊。”
“同学能同到一天到晚往人家家里跑?你就别抵赖了,不止一个人看见你和他在四美塘散步,还不敢承认?”
“我到他家去怎么啦?去散步又怎么啦?我犯法了吗?是哪个那么无聊,乱嚼舌头?干涉人家的生活。”
“你不要吵,不是我们要干涉你,也不想想连正式工作都没落实,再去找个临时工,听说还是个什么司机,能有什么好结果?”
“司机怎么啦?谁规定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就不能谈朋友啦?”
本已回避卧室的大哥跑出来:“安珍,你不要胡搅蛮缠,我劝你冷静想一想。跟司机不司机没关系,你晓不晓得这种小市民家庭有多复杂?难道你不知道林峰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你跟这种人在一起,谈成了我们怕,谈不成呢,哼,我看也没正经人家敢要你了。”
“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是啥人什么意思?不就是你觉得不够门当户对,别忘了爸妈也是工人,你才知识分子几天呀,就把自己给划分出去了?好吧,你高人一等,可我低,我还就喜欢这样的小市民家庭。”
大哥怒了,一拍桌子:“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你以后要是跟那个刘棉棉一样跳了楼,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安珍吃惊地瞪着大哥,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打圆场:“哎呀,你哥急都是为你好,你晓得他为了你到处留意可以帮忙的关系,你现在什么也别想,抓紧时间拿文凭,不然到时候不好办。我们都是为你好,知不知道?”
安珍心里一团乱麻。已经有些淡忘的刘棉棉冲进了脑海。过去的种种,一幕幕在眼前迅速闪过。一直晕乎乎的安珍,第一次感到有必要厘清一些事。那些传闻,她也听到过,但以她对林峰的了解,她根本不信。那夜,火车似乎特别频繁,轰隆隆震动着耳膜。安珍也跟着一阵阵发颤,原来他们从未放下怀疑。杨园简直就是风声鹤唳的监狱,到处充斥着阴暗又自以为是的人。只要被认定不属于他们阵营的,就会被监视,被诟病,被嘲讽,被打入人言可畏的地狱,永无超生的可能。
碾转了一夜,第二天黑着眼圈的安珍,面对林峰忍不住脱口而出:“林峰,我要搬到你家来住。”
“丫头,你冇发烧吧?开这种玩笑。”
“我冇开玩笑,你老实讲,你对我到底有冇得感觉?”
林峰沉默了片刻:“我们只是同学,顶多算普通朋友。”
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安珍瞬间坍塌的表情。反正据她说,她的脸火辣辣地疼,转身要奔出门,却被凳子绊倒,跌坐到地上。林峰连忙去扶,被她狠狠甩开。然后林峰说了下面一段话:“我哪敢爱你撒?以前是刘棉棉威胁我。现在,是我在威胁自己,因为你家和刘棉棉家都他妈一回事,我太服你们大院人了。算了,你莫被我害了。”
挂了一脸泪的安珍,关键时刻却被一种强烈的好奇擭住:“刘棉棉?真的是你甩了她?她为你跳楼?”
“你也这样想。她不是为我,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想帮她,劝了好多天,她总算相信我冇嫌弃她。我也想不通,为么事她爸爸吼了她几句,她就又想不开了。那天我在假山上一直站到十二点,见冇得动静,以为她不会有么事,谁知等我一转身,她就……”
“你劝她?劝她么事?不对啊,她漂亮,家境又比你好,为么事会觉得你嫌弃她?到底么回事?”
“哼,你不愧也是大院人。要么样猜,随你便,我为么事要告诉你?爱么样想就么样想吧。莫闹了,快回克吧。”
安珍在回返的路上哭得稀里哗啦,能回哪里去?哥哥马上要结婚了,妈妈要她搬到继父家。她不想做拖油瓶。很多年后,她才觉得自己可笑,关键时刻不仅冲动,而且跑题,根本没抓住重点,放掉了他最重要的话:我不敢爱你。如果当时我抓住这点,也许就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