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刚刚升起。
　　满头白发的林志决意马上动身，回老家看望凌丹。凌丹是他的初恋，他曾经的女朋友。昨日下午得到消息，说她得病住县城医院了。林志一直不安。老伴说，“看什么看，自身难保还看？”
　　林志的心血管堵塞，上了两个支架，老伴才这么说。这个老伴是他的大学同学，她心胸宽敞，又爱他，对他曾经的情感经历很尊重。林志轻轻地说“恐怕要带点钱的，她住院了。”
　　老伴努一下嘴巴，指包。
　　林志打开包，由银行捆扎的的十捆人民币闪现。一看就知道这是十万。他有点激动，说“这么多？”
　　老伴平静地回答：“不算多吧，少了还有什么意思？不行的话接到省城来。”
　　林志没有再说什么，把牛奶、水果什么的收拾好，就上路了。
　　一辆黑色桑塔纳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开车的是他儿子。“开得慢点”林志吩咐说，尽管他希望快点、再快点。接着将略显臃肿的身子靠后，把头搁在靠背的上沿，长长出口气，闭上眼睛，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幕袭上心头来——
　　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脉，林志出生在一个行政地图上没有名称的小山村，几十户人家，星星点点散落在山崖背风处。村里只有个小学，没有中学，上中学要翻一座大山到县里，中午住校，午饭自备。村里的孩子大都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了，一是没钱，二是考不上。考上中学的只有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林志，另一个女孩凌丹。
　　介绍凌丹，应该首先介绍凌丹家的狗。这是一条花狗狗，领地意识特强，除了主人，再熟悉的人它也不允许进宅，它会毫不客气的扑出来，吓得来人掉头就跑。两家大人为给孩子壮胆，让他们领着狗狗上学。狗狗或领路或殿后或相随，摇着蓬松的尾巴，到了学校给点吃的拴住。凌丹的母亲身体有病，所有家务大都由凌丹操持，还有自己住校的午饭，都必须一早准备妥当。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得几声狗叫，知道凌丹来敲林志的窗户：“快起，误课了！”她象公鸡打呜一样准。
　　山村山村，四周都是山的村，一山套一山。天亮的时候，迷宫似的，好玩；天黑的时候，呲牙裂嘴，恐怖。好在北方的大山因为缺雨水，没有大森林，只一些低矮灌木和茅草山花，钻不住野兽。弯弯山道，扭来扭去而上，又拐来拐去而下，初时，两个小东西一步不落紧相随，因为害怕，尽管身后跟着花狗狗。习惯了，他们也紧相随，因为亲近。一到夏天，天长了，太阳出来早、落下去晚，俩人有了充足的时间撒野。
　　凌丹穿一件褪色的红褂子，屁股膝盖都打了补丁的蓝裤子，头梳简单的一把抓，系一条条红丝绸，那黑黑的束发，随走路的节奏，左右一摆一摆，象跳动的火苗。
　　林志则是另一行头，农村没有理发铺，大人们都用剃刀剃成光头。孩子们新潮，不用剃刀，用剪刀，剪成锅盖样，叫锅盖头。穿一身蓝裤褂，褂子肥，他爹穿过的；裤子短，露出好一截小腿。
　　两孩子在弯弯山道上晃动，远远望去，只不过两个点点。山道两边，茅草正绿，山花正开，特别是山丹丹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好比妹妹的俏脸脸。林志采得几朵山丹丹，要给凌丹头上插、胸前戴，凌丹偏不让，就追，青春的腿脚欢快，青春的笑声响亮，两小无猜，闪动在小路，荡漾在山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读罢初中读高中。高中三年级即将开学时，凌丹惆怅地对林志说：“以后你一个人上学吧。”
　　林志狐疑地望着凌丹，说“不是说好，我们一起上大学吗？”
　　“说说而已，我不上了。”
　　“为什么？”
　　“我爹没钱。”
　　当时读高中，一学期5块钱学费，大部分学生免费，但奖学金有限，不能全免，凌丹家虽穷也得交最后一个学期。
　　辍学的话说了，凌丹却没有辍学，一如往常。一个周末，林志刚放学刚到回家，听得爹吼：“站住！”
　　林志站住。
　　“过来！”
　　林志走到动怒的爹跟前，低着锅盖头。
　　“你从柜子里拿了五块钱？”
　　“五块钱？”林志抬头望了爹一眼，坚定地回答：“没有、没有！”
　　爹根本不相信：“没有？那钱到哪去啦，自己飞啦？”
　　“飞倒是不会飞的，也许是老鼠拖走了。”
　　“胡说！”爹大怒，拖起一根粗麻绳，按倒林志就往屁股上抽，“拿没有？”
　　“没有！”
　　从屁股挪到脊背抽：“拿没有？”
　　“没有！”
　　嘴还硬？再抽再问，不吭声了，好象不出气了，爹不敢再抽了，把麻绳一扔，气呼呼坐到石阶上。林志妈串门回来，见儿子被他爹打趴下，一下就跳起来，哭喊着，一把朝他爹的脸抓过去，抓出五个血道子。爹自然要跳起来辩解，但他不回手，“男不和女斗”山里人从来不打老婆。
　　第二天，凌丹一早就来抄作业，其实是来看林志。林志给她的五块钱是这样来的，为了她能读完高中。她好感动，她哭了。林志却笑着，把食指举到嘴边，示意悄悄地，低声告她：“我没承认，都不知道。”
　　“疼吗？”
　　“没事。”
　　林志爹直到死，也不知道那金贵的五块钱究竟到哪去了。
　　高中毕业，大多数同学选择回家，一是考不上，升学率极底；二是考上也上不起。凌丹也决定不考了，凌丹不考林志也不想考了。朦胧不清的原因，把一对年轻人已融为一体，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横在面前。
　　一天，他们在高高的山道旁停下来。天高云淡、山高气爽，爽爽的山风吹过，缕缕花香醉人。凌丹说“你必须考，而且一定能考上。”
　　“你也一定能考上，咱们一起考，早就说好的。”
　　“我家不如你家。再说考上也上不起的。”
　　“一样的，我爹因为五块钱打我半死，”
　　“那你回家干啥？”
　　“我想过了，找个老婆过日子，种地。”
　　“你找谁？”
　　“你呀！”
　　凌丹笑了，在林志的背上轻轻捣了一拳。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风风雨雨、朝夕相处，她太了解林志了，林志之所以不考是因为她。她凭女性特有的敏感，知道他爱她。她也爱林志，既然爱就应该推上去，不能拖下来，反正不能两全嘛。但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把心爱的男孩推上去，让他一辈子有吃有喝，风风光光？她给了林志一句很伤尊严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就你那德性，连大学都不敢考，还想娶本姑娘？”
　　打这以后，凌丹不再见林志。林志碰不到、找不见凌丹，很是苦恼，也很丢脸面。没几天就有了凌丹找了婆家的传闻。
　　林志急疯，有歌曰：
　　想拉妹妹小手手，又怕那只花狗狗。
　　为见妹妹一面面，五到你家门口口。
　　凌丹意决，也有歌曰：
　　哥哥有个好嘴嘴，必须多喝墨水水。
　　大学毕业吃馍馍，哪能拉哥后腿腿。
　　凌丹说到做到，聘礼都收了。林志一气之下，住到学校复学迎考，不再回家，他志在必得。凌丹整天以泪洗面，希盼着那一天。
　　阳光明媚、天高气爽的一天，好消息来了，林志考取省城大学。整个小小山村沸腾了，村史以来头一个，兴奋是当然的。林志的父母边给儿子杀鸡，边发愁，这得多少钱呀，到哪弄钱去？
　　正当人们为林志高兴的时候，却不见林志，也不见凌丹，哪去了他们？他们早到了弯弯的山道上，来到遍开山丹丹花的草丛中。
　　几个月不见，乍见凌丹，考上大学的林志突然胆壮了，有了亲一口、抱一抱的强烈愿望，但他不能，不能的，名花有主，他说“凌丹，你退婚吧，我大学毕业就回来娶你！”
　　凌丹苦笑一下，说：“那怎么成，人家聘礼都下了。”
　　“苦了你。”
　　“没什么，只要你好就行。”
　　话到这里，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应该永久分手了，却谁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凌丹解开怀，从贴身内衣的小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说：“这是300块，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