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升官了，老爸却吓死了，福兮，祸兮？祸福相依兮？
　　老爸是机械厂的一名老职工，十几岁进厂学徒，干什么？打铁。当然不是乡下“叮叮当当”四溅火花的小炉匠，而是现代化的。烧铁不再炭火，打铁也不再铁砧，而是煤气炉、空气锤或蒸气锤，火花同样四溅，叫做锻工。某电视剧唱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锻工实质上也就是铁匠，本质没变。老人家一辈子打铁，黑嘴污脸的，谁知道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哪个厉害家伙的哪个要件就是他干出来的？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老人家个儿不高，虎墩虎墩的，姓史名宏器，史宏器。这名字一准是文化人所起，意为成大器，新中国了，愿望美好。实际上在车间、在工棚，伙计们根据谐音，打晖闹趣叫他“西红柿”，还是个庄稼地里的东西。一个平头百姓，老实、本分、肯干，又不擅言辞，幸福谈不上，日子还能过，大器则未成。
　　老爸莫能成大器，儿子又取名史大福，要享大福，愿望一样良好，这没什么错。为此，老爸流汗挣得几个打铁钱，全都供他上学了。儿子也争气，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钻研、一直优秀，医科大学毕业后，顺顺当当就到省城大医院就业，没几年就成心血管疾病专家，心内科主任医师。紧接着好事又来，省厅看好人才，决定公费派他出国读博。
　　这时候的史宏器，不再是“西红柿”。想当年在车间打铁，头戴破损的柳条安全帽，身穿邋遢的劳动布衣裤，一天到晚低头猫腰站着打铁。光站着还不行，要转呀、转，因为你不能老打一个地方不是。特别到冬天，一半是煤气炉，几千度的高温；一半是室外漫天冰雪，门窗里刮进冷风；头顶还有吊着铁件的行车隆隆驰过，我的妈呀，任何一小块铁疙瘩飞过来，都可以把人砸成肉饼。
　　“西红柿”凭他的智慧和经验，安全地熬到60岁，除烧伤烫伤外，没有被铁块火花击倒过。现在退休了，两千多块的退休费虽然不算高，但也足够生活，多少是个够？更喜儿子留洋，那将是啥光景？哈哈！他一再吩咐儿子：“念完书要回来，哪也不能去，哪好也不如家好，记下了？”
　　儿子嘿嘿地笑，说：“记下了。”
　　这一笑，笑得老爸不放心：“真记下了？”
　　“记下了。”
　　“记下就好，国家当你个宝用，不能忘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史宏器虽然家境不错，却也不是万事如意。他在高温下站着劳作多半辈子，退下来衣食无忧，就坐时候多了，心宽体胖，再加年岁渐高，心血管就有点毛病了，有一次感觉心口憋闷，儿子赶紧检查，说：“没事老爸，老年病。往后呀，多活动，少激动；多清淡，少饭量。”还配备了救心丸。
　　儿子就是这方面专家，史宏器还怕什么？也真没有什么，儿子在留洋几年里，什么事也没有。
　　白驹过隙，转眼间，史大福这就留洋回来，一回医院就传说他要升任院长。老爸史宏器当然也听说了，但他不操那份心了，儿女自有儿女福，操心也没用。
　　这天午饭后，史宏器感觉心口又憋闷，他不慌不忙，含了几粒救心丸躺下，然后给正在班上的儿子打了电话。躺了一阵，感觉啥事没有，正要起床走动，涌进几个穿白褂子的人，还抬进一个单架来，问：“您是史主任史大福的老爷子？”
　　史宏器茫然回答：“是，”
　　“有心脏病？”
　　“刚才有点难受……”
　　来人不由分说，立马把老爷子抬到单架上，塞进救护车，呼啸而去。一路惊天动地到了医院，直接放到一人一间的高干病房。立刻又有西医听珍，还有中医把脉，都说“没事。”接着，儿子也来了，问：“咋弄到这儿来？”回答：“普房没有床位。”
　　“哦”，儿子应了一字，亲自给老爷子查了查，开了药，说：“没事老爸。既然来了，吃了晚饭再走，你先躺着休息。等我给病人动完手术，坐我的车一起回家。”
　　准院长老爷子住院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医院，他们嘴上嘀咕咕，脚下步匆匆，谁也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表现机会，史宏器病房就立刻热闹起来：送药的刚走，送饭的就来；送暖壶的刚到，送尿壶的也到，说：“屋里虽有卫生间，但心脏病人不宜走动，最怕跌倒。”
　　老爷子开始不以为然，连声答谢“好好好”。慢慢又不安起来，心想：不是说没事嘛？
　　心内科的人带着人参来了，人还没走，普内科的队伍又到，医生护士、男的女的，都穿白大褂，脖子里挂听诊器，手里捧病历薄，眼睛含着笑，脸上开着花，放下鹿茸。
　　“拿走拿走”老爷子开始紧张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啦，没事还来这么多人看我，还带东西？
　　外科来人了，主任副主任以下一大帮，放下虫草；五官科、妇产科来人了，主任手里还捧着花篮：“老爷子，我们是五官科、妇产科的，和史主任是同事，还是大学同学，关系好，有事吭声。”
　　“不要不要”老爷子害怕了，心嘣嘣地跳：看来不是没事，而是事大了，连儿子都瞒着他，不肯说实话。忽又想：也许和儿子当院长有关系？这还没当，就收人家东西？要是真当上那不腐败了？再一想，现在的人精明得很，不见兔子不撒鹰，要是当不上岂不白送了？唉，还是自己病重了，一块块的人都关心？
　　当了一辈子现代铁匠，甩了一辈子热汗，有谁给史宏器送过东西？文化不高、言语不多的他，又哪能明白时下风气？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来关心他，而是表演给准院长看，这叫提早烧香，免得急来抱佛脚，赶不上趟。
　　皮肤科、泌尿科来人了，放射科、心电图室也来人了：“老爷子，有事尽管说，随叫随到。”又丢下牛奶、饮料一大堆。
　　“随叫随到，啥意思？”面对病重和腐败的质疑，老爷子左思右想，又急又怕，心快跳出来，心口憋闷，两肩也痛，想用手机给儿子打个电话。又想，儿子正给人动手术，人命关天，不能叨扰。
　　当天色已晚，医生大都下班，除个别护士还在晃动，不见再有来者的时候，门房临时工老孙头，还上来画了个句号，说了两句：“老哥呀，我是看门房的。”
　　史宏器忍着心口痛说：“我不认的你呀。”
　　“姓孙，一说老孙头，史主任他知道。”
　　“哦。”……
　　当史大福从手术台下来，已经是夜里10点，他急匆匆赶看老爷子，老爷子却早已手脚冰凉，留下一个呲牙咧嘴的痛苦表情。
　　史大福一看那花蓝、那补品、那牛奶、那饮料，那……，气得一把打翻，大哭：“天哪，给人看病就好，当什么院长啊这是！”
　　(2370字)（2013.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