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完最后一口汤：“不说这些，收拾收拾，就在这里过夜。”
　　我帮她在地上支好了她那顶小小的帐篷，随后，我打量着四周开始琢磨着怎么能拉起我的尼龙网吊床。
　　她又开始问话：“钟大哥，这山里有野兽吧？”
　　“有，熊、豹子、野猪什么的，如果走牛背梁西边那条驴道，说不定还能遇见国宝大熊猫和羚牛。”
　　“我想去方便一下。”
　　“这不需要商量。”
　　“我有点怕。”
　　“怕什么？”
　　“野兽。”
　　“怕？”我有些疑惑，怕还敢做独驴？我爱搭不理地回道：“现在野兽都怕人，外面真正怕的，是人！”
　　她砸了咂嘴，又撅起了嘴。
　　最终，我还是在雨中给她站了一回岗，谁让我是男的。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声长长的惊叫声突然惊醒。
　　这种从人的微醒朦胧状态时的遥远凄惨到基本清醒时的尖锐凄厉的惊叫声，不是每个人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了的，着着实实吓了我一大跳。等我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是睡在这间被人遗弃的房子里的吊床上。
　　外面的雨声未停，还加上了呜呜的风声。那堆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几点火星。帐篷里又传出了她的嘤嘤哭声，这令我不但想起了蒲松龄，还想起了那几位夜半挑灯苦读的书生。
　　我操起登山杖敲了敲她的小帐篷：“你怎么了？”这是我第三次主动问她话。
　　谁知里面的哭声却大了起来，彷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跳下吊床打开头灯，又用登山杖敲了几下帐篷：“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她拉开帐篷门的拉链探出头，泪眼模糊地冲我喊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钟大哥，你为什么总不跟我好好说话！”
　　天，我登时愣了。
　　看着她那娇花欲碎的脸庞，我不禁又接着想到了《聊斋》里那几个书生的后续故事，想打寒战。
　　“有话你就说，我还算是个人吧？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啊？”
　　她却把头缩了回去，帐篷里又传出了被压抑的哭声，竟伤心透顶。
　　我浑身发冷，心里也有点发凉。真是的，荒山野岭，风雨交加，不知是她还是我，被鬼魂附体了？
　　我已睡意全无，穿上外衣，蹲在熄灭的火堆旁加柴点火。
　　火苗刚窜起，她却也穿好了衣服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坐到了火堆对面的一段树干上，用噙着泪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说吧，有话就说，别吓人。”
　　“你是个好人。”
　　“好人是相对的，做梦了？”
　　“我压根就没怎么睡，可能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吓醒了。”
　　“那你哭什么？”
　　她抽泣了一下：“我、我在想，是快乐回家？还是、还是快乐自杀。”
　　天！这问题大了，而且很严重，严重的程度使我立刻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说说看，什么情况？说不定我这有标准答案。”
　　“你真愿意听？”
　　“我虽从不愿意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非常愿意听一位漂亮姑娘对我吐露心声。”
　　她擦了一把眼睛，有点破涕为笑：“你还是很风趣的吗。”
　　“不风趣也不会让人去快乐自杀，自杀从来都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你说说吧，我洗耳恭听。我这人不但爱好摄影，还爱好写作，多少懂点人之常情。我在我们那拨驴友眼里，还算是个好人。”
　　“你是作家？”
　　“确切地说是个业余写手。”
　　她盯着火苗做沉思状，眨动着大眼里仍存着泪花，跳动的火苗映在里面晶晶亮。
　　屋内的烟气有些大，我站起身走过去把剩下的两扇窗户全打开。外面的雨仍在下，而且很大。
　　当我返身再次坐到火堆旁时候，她才开口道：“钟大哥，我说的是真话。这次出来，我本想是快快乐乐地潇洒一回，然后，再找个地方快乐自杀。”
　　“说说为什么？”
　　“说不好，出来前，这个想法可以说是我的一种决心，走了这二百多公里后，现在又感觉那是一种冲动，所以，我就一直想找个人说一说，但一直也碰不上一个合适的人。”
　　“嘿嘿，明白了，怪不得你把我粘上了，看来我这人的面相还不错。乳鸽，你这么做就对了！人嘛，有时候就是要选择某种孤独，这样可以更好地理清思路，恢复失去的理智。其实，孤独并不那么可怕，有时你会觉得它很伟大，它会给人带来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也能使你找到更多的思考问题的角度。不过，我还是有些惊讶，你一个人背着这么重的包，竟走了二百多公里，孤独的时间有点长了吧？什么想不开的事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倒没觉得什么，只是跟着感觉走，越走，生与死的想法就越掐架。”
　　“具体说说看，是什么原因想让你去快乐自杀？”
　　她慢慢垂下眼皮，两颗晶莹的泪珠随之滚落。
　　一阵沉默。看来她是不想提及往事，或许，我是个异性。
　　我打破沉默：“乳鸽，你有难言之隐，这我理解。我知道，有许多话突然想要对别人说的人，多是默然地把许多秘密藏在了心底。不过我认为这些秘密若藏得过多，会使人过于郁闷甚至疯狂。我不是老师，也不是心理学家，不知该如何去谆谆开导一名学生，更不会像一个说客，能给你讲出一堆天花乱坠的道理。我只是想说，我们经历的许多往事，包括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有些人只是一味地沉醉其中或是拼命逃离，也就是极端地非爱即恨，并没有去刻意去留意这些事的真正内涵，但你一旦割舍或远离了它以后，或许才能逐渐感悟出它的真谛，尤其是对于生命。你说呢？”
　　“我也有点这样的感觉，昨天上午从那所房子里逃跑的时候，在我掉下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了对死亡的恐惧，活的欲望彻底打败了死的想法。我知道，生命其实是很可爱的，这包括你对我生命的救助，还有那只救小猫的母猫。但在过那堆乱石头的时候，我又突然在想，那个大石头要是砸到了我，一切不都在瞬间解脱了吗？只是很对不起你，我差点连累了你。”
　　“你的前一种想法很对，后一种想法有些问题。其实，人生就是一个过程，理想都需要完美。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完美的人生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许多人能尽力做到的，可能只是一个较完整的人生，并不那么完美，不是什么事都能顺心如意。人们对人生中所经历的各种重要的或重大的事，都需要有一个感悟，但这种感悟需要有一个过程，甚至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的来思考总结的过程，并不是当时想的做的都是对的。但这些感悟，都是以活着的生命为基础的，没了生命，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这些事我一路上也想过，但就是不能解脱，有时我刚觉得把那一切都忘记了，但那些事老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就像附着在我身体上的梦魇，总也挥之不去。钟大哥，我再给你说句真心话，有好几次我站在悬崖边上，真想一下子就跳下去。”
　　“那你为什么没跳呢？”
　　“说不准，好像是生与死的架还未掐完吧。”
　　“这就对了，生命的过程虽不能十全十美，但这个过程必须要尽量完整，完整不仅是生命的本能，也是生命的必然追求。不然，不仅是对自己，也会给许多人带来遗憾。”
　　“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吗？”
　　“对！生命的过程不可重复，也不能被复制。每个过程的发展注定都会有个结束，但没有任何理由去自行结束生命。生命的每个过程无需都要牢牢记住，还应该学会遗忘，遗忘也是完整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要学会忘掉那些不美好的过程，而去重新选择那些美好的过程来享受，这样，人生才能尽量做到完整。乳鸽，这会儿，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哭了。其实哭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感悟过程，但我觉得你哭的还不够畅快淋漓，在我面前还有些压抑。对生命中那些遗憾或悔恨的过程，就大胆地去哭一场，对于那些高兴或美好的过程，就放声地去笑一回。然后，我们再去谋划生命未来的理想过程，这些都是我们普通人完整的一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