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大雨的夜晚，大风将屋后一棵老树吹倒，树干压下来，将窗户打得稀烂。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哭着跑去向他求救。我们俩的住处大约隔了三百米。惊雷滚滚，雨点如豆，一路上我只管低头疯跑，没想到撞到一个人身上，是他！张应老师！他一把抱住了我。我瞬间感受到大山一样的依靠，温暖充溢了我饿心中。“哗”的一声，我大哭出来。他摸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我正担心你呢。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你好不好，就忍不住跑过来看你。你好好的就好，你好好的就好。”就这句，更让我幸福得嚎啕大哭。这哭不要紧，弄得他不知所措。只是拍着我的肩说：“没事，没事，没事……”
　　在那枯燥单调的日子里，我们彼此鼓励，彼此安慰，彼此照顾。一年后，我成为了他的妻子。我要感谢他，我成分不好，他不嫌弃。我笨手笨脚，他也不在乎。有时，我身体不好，他替我去上课。学校领导有时挑我刺，他总是出面替我挡着，甚至去求情……我越来越坚定，这辈子，如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要和他一起扛。
　　真的没有想到，什么事都为我着想的丈夫，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被罚去打扫村里的厕所。那个时候，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快要降临。我挺着大肚子，去给他送饭。看着他被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扔石子，我跑过去骂那群顽猴，丈夫拉着我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别去和他们计较。由着他们，也没砸出什么大口。万一你去撵他们，跑摔了，就麻烦了。再说你和孩子更重要啊！”我抱着他哭。看到他的脸上皱纹长出来，整个人都憔悴了，我的心就痛得要死。他安慰我说：“总会过去的，苦难总会过去的！我们会有很多好日子过。”是啊，我当然相信他说的，相信我们的未来会更好。
　　孩子一天天长大，到了入学年龄，因为我们是右派分子，所以孩子不准到来凤中学读书。我们夫妻四处求人，孩子终于入学。开学那天，天空清朗，从鹿鸣到来凤，一路上桂花飘香。孩子像一只鸟儿，在前面快乐地奔跑，我们俩在后面默默地看着背着书包的儿子，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为了孩子，就算是吃再多的苦，也愿意。伤痕都给我们，只要不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伤疤，我们就知足了。一个个的孩子，就是这样送他们去读书的。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孩子长大，心里也是极大的安慰。
　　我们对待自己的学生，也如同自己的孩子。那时的学生来自附近几个乡村，班上总有几个住得很远，中午没饭吃。我们知道后，吃饭时，家里就会多出几个孩子，虽然那时我们条件也一点不好，可是宁愿省下自己的，也要给孩子们吃，怕他们正长身体，饿着了，长不高，大人饿点没什么。看着孩子们吃得呼啦呼啦，我们也开心。有时下大雨，学生没法回家，我们便留下孩子，照顾照顾，让他们挤在儿子的床上。
　　一辈子行善，才会有好结果。我一直这么想。不能整人害人，才能活得心安理得。这也是丈夫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做人的原则。很多事情上我们观点一致，所以，结婚60多年，几乎没有红过脸。
　　奶奶跟我讲那些往事，爷爷就坐在身边，讲到动情处，爷爷抓着奶奶的手，深情地看着她，不说话。我一直相信，几十年，他们就是这样心手相牵，走过风，走过雨，走过漫长的岁月。
　　后来，我路过巷子，特别留意这对老人。和他们问好，打招呼。有时，看见爷爷奶奶在玩扑克，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奶奶，你们玩的什么游戏啊？”
　　“有大必大。”奶奶说。
　　在我记忆里，这是儿童游戏，也是最简单的游戏，只要大得起对方就必须出牌，先出完的为赢家，输了的会被罚勾鼻子。这样的游戏，他们玩得很认真。“我大不起你，你赢了。”老奶奶撅着嘴，嗔怪丈夫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对于人生，对于爱情，他们从没想过技巧，只是努力出牌。这哪里是两个90多岁的老人啊？他们永远有一颗不老的孩童之心。
　　我在想，慢慢老去的过程，人，要剔除多少肮脏尘俗的东西，然后才能重回童真？他们的头发白了，皮肤满是皱纹，可是心，越来越干净，透明。
　　慢慢活着，慢慢老去。
　　慢到你感觉到时钟仿佛没走了，分钟忘记挪脚，秒钟几乎停止了呼吸。只有一种光泽笼罩你，宁静的，温馨的，无边的。90年过去，浑然不觉。还没够，还没够。
　　杜尚说，我喜欢活着，呼吸。记起这句话，内心温热。
　　五月之后是六月，葡萄藤继续往高墙抒写画意，仰头发现翠绿的叶子间，不知何时已长出许多细细密密的小米粒。我问奶奶：“没开花，怎么就结这么多葡萄呀？”
　　“开花啊，葡萄开很小很小的花，小到让我们忽略不见。”
　　原来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米粒般的花朵，变成青涩的果实，一点点长大，走向圆润，走向晶莹，走向透明，走向内心的甜蜜和饱满。
　　走在巷子，我听见时间的呼吸。淡淡的光穿巷而来，波浪一样微漾。
　　这样活着，这样老去，真好。
　　2016-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