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多，春燕把一碟炒鸡蛋、一碟凉拌萝卜丝、几个馒头和两双筷子摆放到婆婆郭老太房间的八仙桌上，说：“妈，吃饭了。”说完转身去厨房端稀饭。郭老太盘着腿坐在炕上，低着头拉着脸，纹丝未动。等春燕出去了，她乜斜着眼朝八仙桌瞧了瞧，而听见春燕越来越响的脚步声后，又赶紧低下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春燕端着一碗熬好的包谷糁子进来了，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又重复了一遍：“妈，该吃饭了。”郭老太还是不理不睬。春燕站在桌子前盯着婆婆看了一会儿，一甩袖子，走了。
　　郭老太已过古稀之年，老伴六年前就去世了，眼下她和儿子郭梁一家生活在一起。郭梁夫妇都是农民，他们的儿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便去了南方打工。女儿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一，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老师预测说，将来能考个三本就算烧高香了。郭梁在距离郭家屯不到五里路的镇上开了个杂货部，一天到晚忙生意，发不了财，却也能赚几个钱，全家的开销不用发愁。自从女儿上初中后，家里只剩下郭老太和春燕婆媳俩。婆婆和媳妇本来就难相处，如果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作为润滑剂，摩擦会更大。
　　郭家屯的人都知道，郭老太对这个儿媳很不满意，至于原因，她说不上来；什么样的儿媳能称她的心如她的意，她也说不上来。因为左邻右舍对春燕的评价还蛮高的，所以就算郭老太有什么想法，也不好说出口，免得大家怪她太挑剔。有人说，郭老太是偏心眼，只要是她的儿女，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她生的，从头到脚看上去都不顺眼；也有人说，郭老太是想不通气不顺，当年她当媳妇的时候，在婆婆跟前唯唯诺诺，婆婆让牵马她不敢牵牛，婆婆让弯腰她不敢抬头，而现在的媳妇，别说对婆婆唯命是从了，有的甚至比婆婆还厉害；还有人说，因为郭老太的女儿太孝顺了，相比较而言，媳妇就显得不孝顺。俗话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越揉越光，媳妇越打越听话。郭老太这把年纪，能把自个儿照顾好走路不摔跤已经很不错了，说起打人，就算媳妇不还手她也没力气下手。她只能摆摆脸色，或者背地里骂媳妇几句来显示做婆婆的威严。
　　往常郭老太生春燕气了，也是以赌气不吃饭示威。春燕招呼她两声后，就会上前陪着笑脸拉她下炕，甚至把鞋拿起来往她脚上套。这时候她也就借坡下驴，在儿媳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坐到八仙桌前，不过仍然板着脸。吃饭时，春燕会主动和她拉家常，说一些左邻右舍的趣事。一开始郭老太不响应，只是“嗯、嗯”两声了事，但三句话过后，她也跟着唠叨起来，直至最后说得眉飞色舞。等吃完饭，郭老太脸色已由浓云密布转成风和日丽，婆媳俩关系也就恢复了正常。今天春燕的举措出乎郭老太的预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春燕的母亲上午来看望女儿。郭老太对媳妇不满意，对亲家母更不待见，但以往面子上还过得去，今天却大不相同。她冷冷地和春燕妈打了声招呼后，就回房间睡觉去了。中午，春燕把饭做好来请她吃饭，她装睡着了不理睬。春燕喊了几声不见动静，便上前坐在炕沿上轻轻摇了她两下。郭老太没法继续装了，便摆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你和你妈吃去吧，我不想吃。”说完伸手把被子往上一抻，蒙在了头上。春燕只好悻悻离去。春燕妈吃过饭要走，想和郭老太打声招呼道个别。春燕又去婆婆房间，刚走到窗子外面，就听见郭老太在里面嘟囔着骂人。春燕不想进去了，她折回去对母亲撒谎说：“我婆婆睡着了，别打扰她，我回头给她说一声。”
　　郭老太之所以连面子上的事都不顾了，是因为她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她要跟女儿到城里去。
　　郭老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郭梁的姐姐，叫郭茜。郭茜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优异，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入了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咸阳市一所高级中学任教。后来她嫁给了一名医生，如今他们研究生毕业的儿子已是某外企的白领。
　　郭茜是郭家屯有名的孝女，她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和丈夫开着车回老家探望母亲，来时大包小包，吃的、穿的、日常用的全都有。她不但给母亲零花钱，也接济弟弟一家。郭老太常对人说，她虽说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但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女儿给的。有人不解地问：“你天天吃着春燕做的饭，怎么能说吃的也是女儿的呢？”郭老太解释说：“大妞（郭茜的小名）给这个家的钱，十个我都吃不完。”原来她是这么算账的。
　　更令人称道的是，郭茜每次回家，不是给弟媳送件衣服，就是给她送双鞋子，或者送个皮包什么的，总之从未空过手。相比较而言，郭茜对亲弟弟却没这么上心。村里人都说，郭茜不但孝顺，也很聪明。郭梁整天待在杂货部，主要由春燕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郭茜把弟媳哄高兴了，弟媳就会精心伺候郭老太，甚至受了委屈也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忍一忍，让一让。谁都知道，郭老太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
　　郭茜每次回家和邻里街坊聊起弟媳，那绝对是赞口不绝。她夸弟媳把母亲伺候得很周到，一日三餐按时按点，郭老太爱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看郭老太衣服多整洁，没有一点儿老年人邋遢的样子，这除了郭老太自己爱干净外，主要是弟媳给她换得快，洗得勤。其实春燕对婆婆咋样，邻里街坊最有发言权，而郭茜这么一说，大家纷纷称赞她懂事，会做人。有些女儿回到娘家，尽管自己并未对老人做什么，可总要埋怨弟媳或者嫂子对父母有所亏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不提点儿意见就显示不出自己有多孝顺。
　　还别说，郭茜这么做的确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郭老太脾气不好，稍有不如意就发火儿，不是骂人就是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她骂外人给外人找事，没人吃她这一套，她只能冲着与她朝夕相处的儿媳了。谁脾气再好，也不能对别人的无理取闹甚至辱骂无动于衷，可春燕每次都能默默忍受或者干脆避其锋芒一走了之。她看在姐姐和丈夫的份上，从不和婆婆理论，更别说吵架了。姐姐对她这么好，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春燕受了委屈，郭梁除了宽慰她外，有时还会说母亲几句。春燕想，自己也是快要做婆婆的人了，何必去跟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计较？
　　郭茜每次回家，都会主动邀请母亲去她那里住一段时间。每次郭老太都是不假思索地说拒绝了。郭茜孩子小时，郭老太曾在女儿那里待过两年帮她带孩子，她知道那滋味不好受。邻居曾逗她说：“你说春燕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如跟着大妞去城里享福去。”郭老太说：“城里车多人多楼多，我人生地不熟的，连门都不敢出，只能待在家里。大妞两口子上了班，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让我看那不是享福，是蹲监狱。”
　　而自从孙女上初中离开家后，郭老太和春燕的矛盾越来越多，郭老太渐渐萌生了去女儿那里住一段时间的想法。上次郭茜回家，还像往常那样邀请母亲去她家，不料郭老太答应得很干脆：“行，这次我就跟你走。”郭老太说自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女儿回来接她。这让郭茜两口子深感意外。郭茜见母亲是认真的，只好坐下来拉着她的手，满脸堆笑说：“妈，您到我那里去住一段时间也行，只是不能这么仓促。彬彬（郭茜儿子的小名）住的那间房子是空着，可里面有彬彬的衣服、书，还有淘汰下来家具、家电等，把整间房子都堆满了，现在根本没法住人。我知道你爱干净，见不得连七八糟的。要不我这次回去把房子收拾一下，下次再接您去。”郭老太有些失望，但毕竟有盼头，便点头答应了。郭茜接着说：“您看春燕从早到晚都陪着您，对您多好！到了我那儿，我俩要上班，家里白天就您一个人，太寂寞了。”
　　也许郭茜只是随便一说，可郭老太心里却犯了嘀咕：是不是大妞觉得我待在家里挺好的，不打算接我去了？郭茜走后，郭老太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怎样才能使女儿接自己去城里呢？郭老太想来想去，最终觉得只有和儿媳把矛盾闹大，让女儿觉得她在这个家已经无法待下去了，就会接她去城里的。于是郭老太变本加厉给春燕找事，甚至做出了伤亲家母面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