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约翰采风归来,在剃头房(兼裁缝店)整理他的稿件,裁缝闰叔问:
“我说大胡子,像你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百姓喜爱你,当局不惹你,小鬼子虽然暗中盯着你,可也没找你的麻烦,你为啥还东奔西跑,访贫问苦,弄一腿泥,一身虱子,为的啥?”
大胡子笑而不答。水石先生解释说:
“这叫理想,像孔夫子周游列国,不像我们终日为简陋的衣食奔波,理想所驱,情迷乱世,圣人,都是苦行者。”
“他是苦行者?天呀”闰叔一面用化石笔在布料上画线。“抽着烟丝,喝着咖啡,有时候还到何二那烤个驴腿,过这样的日子,天外来客。”
“你没看他背小叫花子过河,虰一腿水蛭。”水石先生也在案子上用工笔画仕女图。
约翰只是笑,突然,他问:
“孔夫子――他这样戏称水石――你说什么?‘情迷乱世’?”他忙在打字机上用两个指头斟酌译稿。
这是一年前的一次对话。
那一天,入夜,约翰躺着,双手交叠在脑后,口里衔着烟斗;温卿枕着他的肩,一面用丰腴的大腿轻轻摩擦着他多毛的下肢:
“我最大的担心就是安东,我的儿子,他向何处去?”夫人说。
“我也想了很久,”约翰取下烟斗说。“我们不妨接受小原的提议,让他回到车队去。”
“小原是想让日本人把他监视起来。”夫人支肘,望着丈夫。
“暂时让他安静下来也好,他一个人跑来跑去能有什么作为?再说开车修车,现在也是一门稀罕的手艺。”
“只怕孩子想不通。他心里总是国恨家仇,他拗得很,这一点像他爹。”
“我看日本人的占领长不了。将来,朝鲜还是朝鲜的,中国还是中国的。未来的建设也要人才。”约翰又把烟斗衔在了口里。
听了丈夫的话,夫人感到宽慰。这时,约翰抽出一只手抚着她光滑的肩膀:
妻半坐起来凝视他。
“我正在写满洲见闻录,”约翰继续说,“到北满看看,也许,”他微笑望着妻子,“钻到山里去,访访游击队。”约翰没有说出他真正的意图。
这几天在军管区司令部陆师傅和他的网络的协助下,约翰走了许多地方。他去了大北关的监狱、狼狗圈和九•一八事变的发生地北大营;他还去了奉天大舞台,那儿正在上演小喜莲的“奉天落子”;他甚至寻访了西北市场的妓院平康里。当然,他的重点还是火车站,在苏家屯和文官屯的车站,他发现了那些田鼠,
“有一个人可以帮你了解田鼠的去向?可你为啥对此有兴趣呢?”温卿温柔地说。
“我在英国时,教会里有个达尔文学会,我是会员,我们曾调查某些生物在各大洲的繁衍。当然这些也都是为英国的殖民政策服务的。但作为记者,我也积累了不少知识。满洲北方山林里的动物我也有兴趣。可是,你说那人是谁呢?”大胡子问。
“我剧社有一个妹妹,欧阳夏丹,她丈夫何雨亭在满铁管物资调运。他的父亲昆山伯伯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们是帅府的同僚,我小时还认他为义父。那时他有意让我和雨亭青梅竹马,但后来我爱上了安东和小原,便把三妹欧阳介绍给雨亭了。还有一个何若玉是昆山伯族中的侄女。当时我们三人被誉为盛京(剧社)三英。后来我们几个的命运都很惨:我当了寡妇;何若玉,艺名如玉,她父亲是少帅的干将,有病没有随家人入关,后来嫁给一个日本军官,听说此人现在哈尔滨;而阿丹更糟,说是疯了。我可以去拜访一下雨亭,了解一下丹丹的近况。”
温卿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能为丈夫谋事,她很兴奋。当然约翰没有细说他了解这事的理由,怕她担心。
第二天,温卿和约翰备了点礼物去拜访世伯何翁和他儿子雨亭。
昆山伯责备温卿的父亲,儿女的亲事办得这样草率,连他这个干爹也不通知。一定要补了这份宴席,并声称以他的名义由雨亭去操办。
“唉,你父亲,这个人,思想过于偏颇”何翁感叹道,“他总认为我在满洲供职就是给小鬼子办事。他不想我们不干那就会有更坏的人来蹂躏百姓。”
“他老了,弄弄古玩也算精神归宿。”温卿说。
“人各有志,人各有志。”雨亭说。
当雨亭和约翰谈及职业时,约翰强调了他的达尔文学会会员的身份,后来又因为这方面的兴趣成了专栏记者。来满洲也顺便了解动乱中南北满生物的生存状态。
“我在几个乡镇和小城巡访时见到一些运田鼠的车,不知道这是不是为了生态的平衡,利用天敌的作用进行物种的迁移,牠们都运到哪去了呢?”约翰漫不经心地问。
雨亭顿时沉默了,过了一会,他笑着说:
“你谈到的那些从未进入满铁民用运输作业,弟一无所知。”
这时和昆山伯谈话的温卿转过来,问雨亭:
“雨亭,听义父说,丹丹因为受刺激精神不太好,你和她联系一下,何时我想去看看她,实在太想她了。还有你妹如玉那边情况怎样?难道我们姐妹几个的艺术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若玉那边最近没信,想来一切正常吧。丹丹”他突然小声说,“在南泉庵呢,怕日本人骚扰,你知道她刺伤日本军官那档子事吧?她性子太激烈!”雨亭摇头。
“三妹是个好样的,报纸上多少人支持她呀!就是苦了孩子,侄儿在哪个学校念书呢?”温卿关切的问。
“在一个教会的寄读学校。我和父亲很难侍候他。”性情软弱的雨亭叹气道。
回家路上温卿向约翰讲了欧阳夏丹的故事。一次她带学生演出,一个日本军官跑到后台调戏女生,要强奸她,夏丹用水果刀刺伤了那个流氓,才算解围。日本人不依,但舆论哗然。这事就压在这了。何家称夏丹精神不太好,让她东躲西藏。
过了两天,雨亭让仆人送来一封信。信里只一行字:
“姐,姐夫,你们关心的那个朋友,去了哈尔滨。”
约翰知道他说的是田鼠的流向。
这和陆师傅内线的打探是一致的。这就是约翰此行的目的地,凭着一个记者的良心,即使冒更大的危险,他也要把这个灭绝人性的罪证公诸世界。
“你去吧,”温卿柔声说,“去那看看我们受难的同胞,他们的土地被日本开垦团占了,许多人便跑到哈尔滨道外扒火车捡煤核。你还可以看看那些达官贵人和俄国侨民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不过你千万别钻那大森林,那儿下雪了,可狗熊还没冬眠呢,它会把你当一顿美餐吃了。虽然在我看来,你们是同类。”说着,她柔情地用纤指绞着他的胸毛。约翰乐滋滋,吧哒着烟斗。过了一会,妻又支肘严肃说:
“真想组织一个演唱团。我们中国人需要娱乐,他们罩在阴影里。可你,亲爱的,你看我还能走上前台吗?这半老徐娘。”
约翰取下烟斗,正视她:
“怎么不能,我看你比那些姑娘还俏丽。”
“坏蛋,你敢用‘俏丽’这个词儿。”说着,她突然翻到他身上,像小兽一样蠕动着,一面啃咬他的肩。大胡子也放下了烟斗,抱紧了她,哦,女人,秀发的芳香……
过两天,约翰搭车北上了。走前让妻把他的皮箱收好,那里面有打字机和他的手稿。当他和妻子吻别时,一丝不易觉察的感伤在他眼里流露出来。妻理解,新婚的惜别。但她岂知那要查访的哈尔滨正是一个绝密的罪恶的军事险要呢。大胡子心里明白,他一定要探一探细菌战的源头。即使那是一个悬着刀的窗口,他也要把头伸进去。“因为我是记者”。
不久,温卿把她要组织艺术团的想法和孔校长说了。很快得到了校方和教育部门的支持。温联合了兄弟院校组织一些有才艺的师生成立了一个轻音乐队和一个小话剧团。其中弹瑶琴的梦屏正是孔校长的侄女。小剧团先练一些名剧片断的朗诵。有点像京剧里的折子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