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词:“即使窗口悬着刀,我也要把头伸进去,看个究竟――因为我是记者。”――约翰教士
早晨
早晨,彼得陪约翰来到花园北门。对面街上有一处二层小楼,年久失修,门面灰暗,墙体的粉皮小半脱落,现出斑驳的伤痕。黑赫色的门边挂着一个木板小牌,楷书镌刻四个字:“方济各会”。这是方济各会的中文译名。
“就是这儿了,你自己进去,我在园子里等你。”彼得拱了拱下巴。
约翰走进门去,右侧窗口露出一个老女人的脸。五十岁左右。约翰简略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末了用意大利语念了一句:
“简朴、谦卑,圣•方济各。”
这好像是他们兄弟会的一句格言。会士见面时,彼此招呼。“简朴”――约束行为,“谦卑”――警示灵魂。
随后,约翰交出了他的各国的货币。还有他心爱的一块怀表。老女人望着约翰手上的戒子,显然他没有交出的意思。她也没有强求,脸上露出的怜悯的微笑,复又掂了掂那贵重的瑞士怀表,口里念道;
“简朴、谦卑,圣•方济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她是一个老处女,在举行婚礼的当天,新郎跑了。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党人,当时的斯托雷平俄国政府在抓他。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从此姑娘独守空房,至今。
老女人给约翰一件灰袍子,一只钵,一个汤匙。告诉他去二楼随便找一个空铺歇脚,那儿就是他的家。如果他不愿意上路去周游各地,他可以一直呆到不能行乞,闭上双眼的时候。
一切料理停当之后,约翰罩上了那件灰袍子,到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彼得。彼得正在写生,他望了望他朋友的装束,笑道:
“还算合体。”
“是啊,管家是个老女人,他看我这块头,给了一个大号。”大胡子得意地说,“正合我意,你看……”他扬起衣襟,彼得见一个小巧的照相机藏在他腋下。两人大笑起来。
彼得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截火腿,递给他。约翰便大嚼起来。
“吃过午饭我去火车站,”彼得说出他的计划,“和大贵碰头,探听这些运来的培养基都停在哪儿,准备发往何处。这两天你有什么打算?”
“我得联络两个会友,托底的,愿意和我四处去闲逛。”约翰一面嚼着火腿。
“不可透露你的意图,无论他看起来多么可靠。”彼得说。
“当然,我现在正想,用什么说词才能让会友们觉得我们干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你自己想吧,明天上午,我们碰头,在我的画室。”彼得说着站起来,“今天从火车站回来,还要给如玉画像。听听我这位相识有什么消息。”彼得笑了笑,走了。
约翰扔掉啃剩的骨头,用他的灰袍袖子抹了抹大胡子上的肉屑,点燃了他的烟斗,半躺着,眯起眼。初冬温暖的阳光在他的脸上荡漾,寒风扫着废园的枯草,在脚下打旋,飘零的落叶旋转着,引他的思绪到那遥远的故都――伦敦。差不多的纬度,也是这样一个温煦的冬日。两年前,他和前妻带着儿子,一家人在海德公园野餐,儿子戴着学生制帽,结一条红领带,那是他母亲在他十岁生日那天给他的礼物。仅仅一周之后,娘俩就埋进了家族的坟墓,大轰炸,法西斯……约翰在马迭尔旅馆看到侨报,分析出希特勒受挫斯大林格勒,日本海军继中途岛惨败后,败退瓜达尔卡纳尔岛,又遭重创。
“现在,该是我们埋葬你们的时候了……”约翰缓缓地吸着烟,凝望着索菲娅教堂的尖顶,一个行动计划在他的胸中酝酿着。
中午
中午,彼得在车站画画,一个男孩跑过来,是板儿。
“叔叔,嘎鲁怎么没来?”他问。
“他去日本念书去了。听说你不爱上学,这可不好。”彼得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学日语,哈那花,透里鸟,没意思。”板儿撇着嘴。
“不是还学算术吗?”
“二三得六,三三见九,我都会。”
“后面还要学深的,总比你东游西逛好。”
“谁说?我侍候爸爸。可是叔叔,我的画像呢?”
彼得把卷着的布面油画展示给他,还有一张素描。
“我脸没这么脏呀!”小家伙不满意。
“那是光影。傻瓜。”
“要光影干啥?”
“为了立体感,看,你不学习就不懂,还是要念书。”
这时候,火车司机李大贵走过来了。
“去那边捡一点儿煤核,板儿。”大贵喊,显然,他不想让孩子听他们谈话。板儿悻悻走开,离的并不远。
自那次在南满彼得救了樱桃之后,大贵对彼得充分信任。
“有什么情况?”他问彼得。
“从南满拉来了田鼠和猪血,这是细菌的培养基。日本人进行细菌战,我想知道车停在哪儿了?往哪运?”
“我这两天要查一查。”大贵严肃地说。他为人正直,一诺千金。
从娜达莎的叙述中,彼得猜想他是地下党人。彼得有事相求,他总是慨然应允,而且胆大心细,处置果断。
这时一个巡道工走过来了。他招呼大贵:
“李司机,你倒班休息吗?”
“是啊,老王,你去寻道了?”大贵说着递给他一只烟。“你看,画家画的多好啊!”
“那可是。”老王点了烟也来看画。“大李,叫板儿,去那边捡豆呗。”他用头指了指铁路那头。“顺着路边,离离拉拉有一些。”
“咋会有豆呢?”大贵问。
“许是运军粮的袋子漏了。”老王不以为然,“好,你歇着,我往那边走走,晚上去我那喝酒。”说着走了。
“酒不喝了,接着昨天那盘棋,下。”
“嘿嘿,你那臭棋还不甘心。”老王远去了。
“这是个可靠的人。”大贵说。
“也不能露底。”彼得说。
“那是自然,但他可以帮我。贫苦人,弟兄。”
这时板儿凑过来了,跷着腿,老练的样子。
“还用他说,”小子一面看着画,对彼得拱嘴,一面小声,“我早知道,豆子,是喂老鼠的,列车原来停在这儿,豁嘴儿上去偷豆子,划破袋子,被日本兵拖下来,腿差点打瘸了。”
“豁嘴是谁?”大贵还是听见了,严厉地问。
“小叫花子,我那伴儿,早先的。”
“你咋知道是喂老鼠的?”彼得停下笔。
“吱吱叫。”
“你也上车了?”大贵喝问。
“没――有,我干那事?”板儿懒洋洋答。他指着画,“这地方不像,你走神了。”
“别打岔,老实告诉我,你上车没?”大贵越发关心。
“我说了,没有,我在下面捡煤核。离老远。”
“那你咋知道有老鼠?”后爹急了。
“我把耳朵竖起来了,再说鼻子是干啥的?还有脑子呢。”
彼得赞许地笑了。板儿往远方扬了扬头:
“车就在那儿。一个废道叉子里。”
彼得和大贵望去,迷雾的远方,树色朦胧。
“我一上班,就把你送到你妈那去。太操心,走,回家。”大贵拖他跨过铁路。大贵说的他妈就是逃跑的樱桃,离开东乡和大贵结婚了。
“爸,我的口袋。”孩子挣脱了,跑回来,一面拾起袋子,一面小声:
“叔叔,侦探,包在我身上。”
彼得把两幅画、面包和红肠,都装进他的口袋。悄声:
“大人的事,你别管,回去念书。”
下午
斜阳扫过对面的楼顶,照进彼得的画室。一个丽人如约坐在沙发里,面前的咖啡腾起袅袅的蒸汽。画架上画布是早已制作好了的,木框上钉的亚麻布,涂了两遍胶,三遍底子浆。但画家并没有立即动油笔,只是在画板上铺了几张纸,一面和他的对象聊天,一面做些速写。这一切都是为了捕捉对方的情绪,究竟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才是这幅肖像要表达的呢?显然,丽人如玉也乐意与画家闲聊。在藤野家的晚会上,她有接触彼得的机会,却没有深谈的时间。更何况柳芭总在他的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