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恋江乡留不住

作者:帘外落花    授权级别:A    绝品文章    2017-03-19   阅读:

  
  我不止一次故意与老院子里的墙砖、青苔对视。不止一次故意在脱落的墙灰,断裂的房梁和霉变的瓦檐中寻找,甚至刻意了多种仰望天空的姿势,踩踏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小青瓦碎片,有一些已经覆满了青苔。
  没有了火气的碎裂从脚底传出,刺耳的“咔嚓、咔嚓”断续而短暂,这声音鲜活得我的身体也像遍长了青苔。
  我承认,这些都是我要故意寻找的一种感觉,想借着这种感觉带来的感觉写下一篇以为可以不平常的文字。但有一些时候,我想这些刻意里是有一些真实的情绪存在的,和阴郁的气温、潮湿的空气、朽败的院子不谋而合。比如,那一天,比如,某一天。
  我坐在院子里,天空恰好有雨,而雨恰好通过变形的屋檐落在院子里的枝条上,而那一天恰好没有太多的阴郁。这些年的空气的确是太不好,阳光已经穿不透天空,何况有雨时。所以,我故意想象一百年前,院子里出入的青衫白底布鞋,故意想象抹了头油夹着线装书,眉目俊朗的面孔。总是被旁边高楼上搭建的蓝铁皮棚子从一秒钟的意象里击落回现实。这短暂,让我垂头丧气。
  其实,在某一天,我是逮住过这种感觉的。
  那天,巷子外面的剧团悬挂了巨幅的海报。剧团、巷子,连挨着一条街,曾经都属于院子,属于院里“过去”生活的人,那些人比院子还破败得快。身穿戏服的海报上印有“民国”的字样,我从剧团遮挡了顶的回廊下经过,廊顶上仍然搭建了可恶的蓝铁皮,这些比牛皮癣还可恶的蓝铁皮已经遍布城市和乡村。而没有蓝铁皮的地方和院子里被鞋底磨出的光滑的卵石上的青苔一样稀少。
  回廊上方是老戏台。一次文友沙龙的时候我看见过那戏台,装饰成仿古样式色调,掩盖了用无数泥土尸体烧出来的水泥砖,下层铺设的木板没有更换。从颜色和腐朽程度来看,比残破的墙砖迟不了多久。川剧的唱腔我分辨不来,其实很多人都分辨不来,那些拍手的观众里,我敢肯定有一部分不是懂戏、从感觉的好里拍手的。但那声音从木板缝隙掉下来,还有演员踱步时,鞋底与木板唱和的摩擦声一起掉下来,恰恰落在我的耳朵里。阳光恰好越过残墙斜落下来,墙上的爬藤原本与天是一体的,却被阳光切断,划出了无法攀爬的界限。
  它趴在墙头的姿势有点孤零零了。
  老人微醺的时候,会讲讲祖上的事。那些“事”有一些我会听听,有一些我没有听,偶尔打断他的回忆插几句,也不是我真的想了解。我也不需要装有礼貌,我承认装过无数次。我常在别人的回忆里漫不经心,但装得也像模像样,其实讲述的人也不需要循循善诱。这样的场景,断断续续多年,加起来也整理不出一个时代一个人一天的某一个时刻的一点经历。这样认真起来,我是不太在意别人的。
  但一些片段或者对话要刻意去回忆,尽管当时就没有认真,依稀是有印象的。不记得谁给我讲过,人死之前,脑子里会像过电影一样把经历的人和事都要过一遍。我特想知道会不会过一遍不记得的事,可这样会不会很无趣,没有人感慨和分享。
  所以那天,外面下着细雨,连院子里的青苔都让雨水蒙上了一层水洗的青光的时候,屋子里那些摆放了很久的老照片真实地吸引了我。他们淡然的神情,清澈的眼神,干净的衣物和面孔,从容、宁静,和窗前飘过的细雨一样吸引了我。
  这样的表情只有在这些年兴起的民国文学及才子佳人的作品里闻得到一点微弱的气息,但这些气息仍然被人刻意雕刻过,可就是这几张老照片,让我对那个时代有了非历史书上的想象。那一刻,对生活和教科书生出了一些怀疑。这些怀疑其实早在这些年的阅读中已经有过,但我不敢如此明确地说出来,也不愿意有这样的怀疑,这不是一种让人愉悦的感觉。
  这几年热播的宫廷剧和古装戏是我厌恶的,它们不是真相,怀旧怀疑都不是好现象。但仅仅不远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歌、电影,已经是这个社会回不去的经典。所以看《老炮儿》时,也会感慨万千,这怀疑不符合包容和接纳我的生活环境,好吧,对着老照片,我仍然要和生活和解,哪怕是用“苟且”这个词形容我,那又何妨。
  院子里每一块墙砖都超过了它身边及这个时代的年龄,在雨的氛围下,这间百年老屋从木窗里闯入的光线恰好符合寒春的情绪,老人再次翻出家谱。其实,他之前复印过一部分给我,被我虚伪收下随后放在了书柜里。以他的阅历和修养,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我会不会看,但以他的阅历和修养,他或许知道我有一天会看看,甚至认真地看。这样想来前些年我也还不是太坏,至少没有像很多人转过身随手扔了垃圾桶。
  族谱上有老人祖父写给郭老妇人及廖平先生的挽联:“曾从东海游,与文郎短褐论交,堪羡林宗弟兄,名闻当代;竟返西天去,痛陶母长期诀别,不禁王阳子侄,泪洒嘉山。”
  “家法守周秦,当年石室谈经,讲席唯公推祭酒;署学比齐鲁、异日名堂议礼,安车何处访通儒。”
  老人祖父,光绪二十九年举人,留日本政法大学,京师高等检察厅检察长,直隶高等检察厅检察长,参议院参政……也曾为了拒绝出任伪中华民国临时司法部总长潜居寺院,解放后被仆人暗杀。
  也有老人叔父蝶恋花填词:“重踏青衣江上路,大佛依然,高踞凌云渡。默记儿时游历处,峨眉依约浮前浦,借问山灵相识否,去是童年,来已伤迟暮。纵恋江乡留不住,明朝又拟飞帆去。”在发黄的铅字排版印刷的陈腐味的书页上滑过吃太多防腐剂食品、擦化学护肤霜的手指,有一些不习惯的粗糙,像不习惯窗下老照片里的人的面容下的那种安静。那种从骨子里散发的清气,把我刻意追求多年的书卷气中的虚作浮躁促狭逼得无处可逃。好在老人专注在族谱上,屋里的光线恰好可以掩藏。我知道,过了这一刻,我仍然可以在阳光下招摇过市,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在能够主宰或者我认为可以主宰的人前献媚,并且若无其事。
  我又一次和老照片和解,你们只是老照片。
  院子里还能找到一些不能与时光抗衡,败下阵来的物件,腐朽得不成样子,却还有清气散不尽,在肉眼看得见的每一处。半截老书柜,雕刻的花鸟和那个时代一样,少了明朝的精心,清代的华丽,却也是有民国的匠气。
  “下半截被破四旧砍来烧了,上面的雕花也被砍掉了大部分。”
  “这半截柜子我一定要搬回去。”我刻意坚定言明。
  “你搬嘛。”老人如戴着老花镜读报时的状态。“还有一个箱子是老物件,你看见了吗?”老人指了指半截书柜旁边那个四方的箱子,这样的箱子在稍微退回去二三十年的城里,家家户户都有,即使现在的农村,也随处可见。母亲就用这样的箱子装了嫁妆、新的衣物被子、钱和粮票。
  从喜欢到不喜欢的距离是接着喜欢。在不太明亮的杂物间,有时候触摸比眼睛看见的效果更直观,指尖传入大脑的是某种皮革经历了岁月阴干的枯燥,容易折损的断面又长着能捕捉到的韧性,这不是牛也不是羊的皮革,皮质的感觉薄而脆弱。
  老人懂得我眼镜下的肤浅与无知,总能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话语让一场可能尴尬的话题继续下去。这是麂皮包的,上面钉的铜扣,破四旧的时候被撬了。手指没有经过大脑贴在撬了铜扣的孔洞上,好像要捂住一道黢黑的门,好像要捂住一个会散发恶臭的通道,或者想遮住扣眼上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好像担忧此刻的光明也会落到里面。
  老人退了出去,我也赶紧逃到天井里,是逃。无数次在天井洞悉那些经过老人从大渡河、青衣江、岷江或者小溪小沟里挑拣回来的鹅卵石堆里,寻找现代知识教授下没有审美的眼缘。有一些鹅卵石上已经布满了青苔,黏了雨,也有了一线明亮。
  我绝对是受了天气的影响。不然在接下来继续对话的时候,为什么会发这样一条微信:三月回到乐山仍然是过不去的冷,旅店的空调抵不过雨寒。老院子每逢下雨也就显露出来年岁的庄严,虽然这庄严是落败,是满地的青苔。一张张老照片的人影,在此刻院子里只剩下响的雨,他们留下的痕迹在偶尔的谈话中出场,坐一下、笑一笑。雨是有颜色的、它给景物蒙上清灰,这清灰是有情绪的,这情绪是阴冷、这阴冷会把时光串起来,把片段缝合成通道。过往、历史、现在,它们全部在一起。院子里的书,院子里的石头都是新的,他们在老人的喜欢里出现,院子里的墙、瓦、砖却是老的。一百多年前、嘉定城里的尹家院子、无数四书五经印染过的才子佳人踏在院子的石头上,眼扫青砖、谈吐自如,不远处三江涌出、大佛慈悲。
12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推荐:
【编者按】 现代诗主编   赵小波:
墨舞红尘中文网2017年馆藏作品年选3月份入选作品。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三月的雨,下在有了年头的院子里,墙砖,青苔,某一天逮住的感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经过雨,营造过往、历史和现在的某种情绪,安静和破败在时光里的人和物,像是不合时宜,又像是一种永不舍弃的坚守。那或悲或伤引起的苍凉滋味,如雨般凋零,飘着飘着越发冷清起来。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