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这个季节,无论是京城周边的旷野,还是城里有空地的庭院,总会开出一种紫蓝色的小花,像南方的油菜花叶,一般高低,花朵略大,状如蝴蝶,低眉垂眼,柔嫩娇艳,在微风中翩跹。
这花惹人眼,每有生处,定不是一朵数朵,而是大片大片的,如不是紫蓝的颜色,换成桃花的娇红,必是可以用浓烈形容。
最初看到这花,是在远郊的一处空地,那天阳光灿烂,春意沉醉,甫一下车,撞入眼帘就是这大片的紫蓝,连绵成海,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处的林木深处,春风十里,恰好让柳条吐出鹅黄的嫩芽,如将天地增添一份鹅黄的朦胧,朦胧将天和地隔开,这花就开在这漂浮的绿意之下。
没有花团锦簇,每朵花独自开放,像是争艳,又是独自芬芳。那大片的,成海的紫蓝,一株株如此招摇,但是却不惹人厌。就如,你开你的,我开我的,彼此为邻,却又是转眼天涯般尽在咫尺。
从此喜欢上这花,对北方的春天也多了一种期待。
而花期如期而至。此后,只要是在这沉醉的春风里,就处处看到这花开在山坡,田野,远郊的旷野,近处的庭院。
倒是有惊喜,花与人,本是相对无言,更多是擦肩而过,但是这匆匆一瞥,却如相互守住旧年的约定:如期至,如期开。你未开放灿烂我哪敢先老;你未至,我不敢枯败。
花期有期,都是略为相逢的惊喜,略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或是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却是不知道这花名,十年了,从未爽约,就如在南方的青石街巷,彼此撑一把油纸伞雨中擦肩而过的两人,彼此相知,却不问姓名,心中略有惊喜,却是止于凝眸,如脚下的江水,即使我为东山,但是尔却东去。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却是真的忘了,直到今年再一次相逢邂逅,问人。有人答曰:二月兰。
没想到是这个名字。兰,君子如兰。我固执的以为,世上的兰花当是那种开在幽谷中独自暗香的兰花。花叶如剑交错,疏落有致,花枝傲世独立一般高过花叶,花瓣如舌,鹅黄粉黛,各自茕茕孑立,即使花开到浓烈之时,也是不惊不喜,只在幽谷,暗香浮动,让一山春色月色黯然,夜雨而至,轻云蔽月,再回首,忽然惊觉: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只是干净,只是高洁。
但是我亦明白,世上的名为兰花的草木不都是我想象中的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一般的洁来洁去,而是被冠以种种惊奇斗艳的名字在这人世招摇过世,比如那看似行而有礼的君子兰,叶片敦厚,花团方正,如古代出自鸣钟食鼎之家的名相高官,“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但是厚重有余,却是少了花木本身的灵气,加上当世人的胶柱鼓瑟,附庸风雅,花的好坏不在于花草的本身,而是讲究花叶周正,彼此对称,睚眦之间,不能偏移,总让人想起一个成语:小节苛礼。
也如那产自南国的蝴蝶兰,墨绿花叶丰满克制,花枝高挑,花开时如翩跹蝴蝶俏立枝头。灯下看去,哀婉冷艳,娇媚动人。虽可用玉骨冰肌形容,但是附加之词必是风情月意。每一盆身价都是不菲,却是难以养活。娇艳高贵有余,却是难逃轻佻。
但是,终究没想到这大片成海的紫蓝色花朵,名为二月兰。我更想当然的以为,在南方,这应该是油菜花一般的风景,在北国,也该有个入的了红尘的名字。
君子本无双,陌上人如玉。这花开一季,彼此邂逅,侬似衣上花,才不辜负这吹不去的春风。
而春风十里,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其他花也渐次开放。如院落栽种的三两株海棠,初开时如点点坠落在腮边的胭脂,及开后渐成缬晕明霞。还有那淡雅风姿的玉兰,花瓣硕大,白的洁白无瑕,红的浓烈如火,其他颜色也是各有千秋。
至于十三陵边的如帜桃花,开放时何止十里,中间偶有千枝梨花凝露成雪,远远看去,灿烂娇艳的桃花海中,一片白帆,让人留恋之时,又生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的梦蝶之惑。
而说到桃花,就莫名想起那个地方,桃花坞。有十里桃林,此刻春风沉醉,花开正艳,有千里江水,千帆竞过,其中一帆刚从船坞擢水而去。
岸上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有人在桃花雨中驻足凝望,那一袭白衣如冷月蔽月华,不染尘世雪霜,明眸流转,但是看那一白帆顺流而去,人面桃花,此刻,竟是浅笑含愁。那白帆之下,身影如剑,仗剑踏舟,此去经年,能否抗半卷战旗,看尽风雪中万树梨花,横扫沙场,建功立业,他年回来,功成名就之时,在这桃花坞后无人山谷,洗去繁华,建一木质小屋,铺一青石小路。君与我,晨钟暮鼓,让时光和桃花一起惊艳,让岁月如你我温柔,从此安之素然。
最怕,铁马冰河,身设疆场时人寰隔绝,只剩哀痛。天人相隔之后,欢情渺渺,相见迢迢。从此回忆如墓,岁月狰狞。
而这二十年来,我始终恍惚,是生命中真的有那桃花坞的离别,还是因为,桃花坞就是桃花坞,真实中不曾有过,至于魂牵梦绕的出现,只是因为那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还有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想来,终是无根。就如灵魂和身体的聚合分离,如花开花落,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时候,也在吟唱:铁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紧邻塞北的京城这个季节,转角可见花团锦簇繁花似锦,而江南,杏花渐落,今年终是不能回那风雨中的小楼,与那深巷买卖杏花的淡雅之人擦肩而过。
而京城,这个季节,能够看花的地方很多,比如凤凰岭的杏花,十三陵的桃梨,玉渊潭的樱花,以及中山公园的郁金香,大觉寺的玉兰,还有元大都的海棠,戒台寺的丁香都是万花齐开,花香四溢,树影婆娑,草色沁人!
其中游人如织,争先恐后,莫不是怕晚了一步,辜负了春光,但是脚步匆匆之中,虽是花香沾染发丝,无奈人与花终是相隔,彼此悲喜,难得一悟。
而对我来说,这个季节更不敢忘却营营。脚步匆匆之中,只能与西西四环那主路入口处一丛盛开的月季擦肩而过,或是经过二环路时和锦簇拥挤的蔷薇惊鸿相逢,匆匆一瞥。花影入眼,不经意中,感觉春风拂过车窗,花香盛满空间。
总之是春天到了,再向南向北,一路花影相随。此去,步步生莲,红尘处梨花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