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离开家三十年了。嫂子离家时,我不在家。据说离家时的场面撕心裂肺,全家人,全村人都哭成了河。
嫂子来我家时,是三月。三月是桃花开的季节,村里人都说我家二哥遭了桃花运了,领回这么个漂亮、水灵的媳妇。
说来也是,我家穷,又兄弟四个。小时候常听父亲和别人白话:说某穷人到财主家去吃饭,桌子不稳,财主就叫下人用银子支桌腿。穷人回家后也请财主来做客,桌子也不稳,穷人就叫四个儿子趴在地上支住桌子。父亲说这些时,总有一丝得意的神色。可后来的日子,父亲再也得意不起来了。孩子一个个拔苗似的长大,要吃,要穿,要住,还要娶。生产队大集体,俺家年年缺粮。三间草房,东漏月亮西漏雨。二哥看家里实在待不下,就背起大鼓去流浪。
难捱的日子到了那年三月,二哥领个嫂子回来了。父母见了既喜又愁。饭桌上趁嫂子不在,母亲悄声问父亲这两孩子的事咋办。父亲当时就停下了吃饭,燃上一支烟,坐在那里闷抽。
最后,父亲站起来,摁灭烟头,说:“办!”
“咋办?”母亲茫然。
父亲指指猪圈,母亲说那猪崽才上膘呢!
父亲又指指鱼塘,母亲说那鱼还是苗呢!
“什么都没有人重要!”父亲丢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第二天是三月三,二哥的大喜的日子。天空却飘起了雪花。我从学校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回。家乡的黄泥巴路,每逢下雨下雪,那是车不通,人不行。当地嫁女就流传这样一句话:宁愿往南一千,不愿往北一砖。目的是要逃离这黄土路。记得嫂子结婚当天先去镇上做头发,回来时走不好黄泥巴路,硬是二哥一程一程给背回的。
父亲拼上老本把二哥的喜事办了,简单而又冷清。仅仅是证明一下我娶了儿媳了。晚上也没人闹洞房,只有邻家的几个小女孩和嫂子在一起。嫂子给她们讲故事,还给她们唱儿歌。至今我仍记得几句歌词:我家四口人,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小妹妹,她是布娃娃……
嫂子的洞房花烛夜就是在这童话般的歌声里度过的。
后来才知道,嫂子出来时在家是小学教师,见到二哥后,不顾一切,跟着爱情就上路了。结了婚,日子就要过。二哥继续他的流浪,嫂子一人留在家里。嫂子从远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家庭,丈夫又不在身边,可想她当时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但嫂子每天都记日记,把她对二哥的思念和牵挂工工整整地记在小本本里。嫂子还喜欢读书,不管什么书她都能看得痴迷。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母亲好不容易烧了个熟菜给父亲解乏,母亲把菜放在院子的桌子上,让坐在旁边看书的嫂子帮看着,别让鸡给吃了。结果嫂子沉浸在文字里,让鸡飞了一桌子。母亲气急而泣,而骂,嫂子委屈,哭了一夜。
那时,家里除了我的几本旧书,没什么用来打发时光。怕嫂子寂寞,我和四弟就经常带嫂子去看露天电影。本村,邻村,甚至十多里地的地方也去。由于嫂子是外地口音,在电影场常招来人们的好奇和围观。此时,我和四弟就是嫂子的保护神。遇到刮风下雨,我和四弟就光着脚轮流背着嫂子在浓泥野地里穿行。
后来,我上学远了,回家少了。再后来我就上了大学,再也没有见过嫂子。听说嫂子后来怀了孕,生了个侄女。在侄女两个月大时,有一天,嫂子的妈妈找到了我家,看到女儿有了孩子,看到了女儿找的家是这么贫穷,凄寒,母女俩抱头痛哭。
哭毕,妈妈说:“跟我回吧!”
女儿说:“不,我已有了女儿!”
妈妈不由分说抱起小外孙女就走。
我的小侄女被吓哭了。
我的嫂子更是又哭又喊。
我的母亲,我的乡亲都哭了。
嫂子来到母亲面前,叫了声“妈”,然后,跪下,磕头;然后去追赶自己的女儿。
听说你就这样走了啊,嫂子!我至今还保留你一张小照片呢,长发,托腮,盈盈地笑。
你在家乡还好吗?如今,我想接你回家。
告诉你,嫂子,我们的父母都已作古,但他们生前一直在想念你,一直都很愧对你。当我家的新楼房盖好时,他们给你留了间卧室,摆上你结婚时没有买上的物品;当他们改善生活,总会唠叨这是你爱吃的,那是你喜欢喝的,再也不会因一碗熟菜让你受气。
告诉你,嫂子,家电下乡,我家不仅看上了电视,用上了冰箱、洗衣机,还装了宽带,足不出户,也尽知天下事了。
最最值得告诉你,嫂子,过去那种“黄土路,连阴雨,出进一身泥”的景况已改变。村村通工程,把水泥路硬化到家门口了。
嫂子,看看我们现在的家,你一定想让时光倒回三十年,你的爱情一定不会再流浪!
嫂子,给个信,我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