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人们说,毛主席在的时候是绝没有乞丐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有穷人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生而不幸,竟然遇上了一个有乞丐的时代。
什么时候初次见到乞丐已经记不起了,最早对乞丐留下印象是有的。大概是四岁的时候,我拿着根竹竿在门外模仿电影中士兵拼刺刀,玩得入了迷,连身旁出现了一个人都不知道。大姐突然在楼上尖叫起来:“松松,快回来。”我朝楼上看了一眼,见到她惊恐万状的脸,不由好奇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才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脸孔藏在纠结成绺的头发后面看不出具体年龄,他正歪着脑袋观察我,像是发现了一座新大陆,又像在苦思一桩久远的往事。大姐继续叫道:“有癫子。”那人脸上忽然现出怒色,问我:“她说谁是癫子?”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在说你。”话刚说完,那人一巴掌就掴在我的脸上,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让我感到十分委屈,我呆了两秒钟就大哭起来。邻居们看到这边发生情况,三三两两走了过来,那人见人多了,一溜烟就跑了。
我被癫子打的事情在街枋间传开,有人十分不屑:“你手里拿着竹竿都不晓得打他?”也有人考虑得周全:“他那么小,怎么打得过大人?要是惹怒了癫子,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最后还是街长家在电池厂上班的儿子说了一句话,中止了前面的争议:“松松是个讲规矩的娃娃,癫子动粗他也要动粗吗?”
这个打过我的人是当时县城里乞讨时间最长的一个乞丐,因其神经不正常,大家都管他叫田癫子,也有人叫他田县长,那是因为他经常在街上昂首挺胸地向人们宣告“我是县长!”后来我经常会在街上碰到他,见识到了他对县长这一职务矢志不渝的追求与坚持。每当他自称县长时,一些成天在街上寻衅滋事的少年都会去挑逗他:“你是县长?那我还是省长呢。”这时田癫子就会奋起反驳:“省长没得县长大!”问题少年们并不怕他:“你脑壳是不是被你妈的逼夹坏了啊?”田癫子大怒,就冲过去想打他们,但他哪里是这些以打架为业的少年的对手呢?结果每次都被人踢得在地上翻滚,杀猪一般惨叫。看到这种场面,我总是远远绕过人群,黯然离开。
庆祥县里的乞丐远远不止田癫子一个,他既不是身世最为悲惨的,也不是际遇最为坎坷的;他既不是最受人唾骂的,也不是最遭人同情的,他只是这里大大小小数十个乞丐里非常平凡的一个,人们之所以认识他记得他,是因为他家原本就在县城边上,又长期滞留本城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走南闯北漂泊无定。
如今说起乞丐,都知道他们只要钱而不要饭,新闻经常报料,说某某乞丐白天乞讨,到了晚上一改破衣烂衫的形象,开豪车,住宾馆,找小姐,比起日间的众多施舍者可风光得太多了。相比之下,他们远在三十多年前的同行们就显得过分的单纯和本分,这些丐行前辈们没有什么远大目标,他们只需要主家赏口热饭清水就十分满足,即使没有人施舍,他们也不抱怨,自会去垃圾堆里翻找一切能够果腹的食物,哪怕那些东西都已发霉臭溲。
在我们家乡,老人们把这些走家串户乞讨的人称为pen门枋的。他们乞讨的方式跟查水表颇为相似,在饭点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倚在任何一扇有人在家的门上,用哀怜的口吻乞求:“叔叔阿姨,给点吃的吧。”好话一般不会只说一遍,至于能不能成功,就要看主家的心是硬是软了,心慈好善的主家多半都会给一勺热腾腾的白米饭,甚至还有半碗剩下的菜汤或肉片,更多的则是远远看见乞丐过来,立即咣当一声闩上了门,装着没人在家。若果没有瞒过乞丐,不同的人会采取不同的态度来对付:有的人非常忌讳乞丐说这家没人了,一听这话就会忙不迭地开门敬食,只求乞丐把那句不好听的话收回去;有些坚信自己不会落到同样下场的人软硬不吃,任凭乞丐嘴皮磨破,自顾坐在桌前胡吃海喝,很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遇上性格不好或者正值气头上的,听得烦了,一记窝心脚踹在乞丐腹上,直接将人踹到街中央去,跌得个鼻青脸肿,竿飞碗碎,这乞丐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乞丐是如此的卑微下贱,因而长辈们教训不听话的、调皮的、懒惰的孩子,往往都会这样威胁他们:“你再这样贪玩,以后就去pen门枋。”pen是西南方言,跟倚、靠意同,指靠在(人家)门框上,这种举动是乞丐要饭时的常见行为,所以有时小孩子或者年轻人不经意做出这个动作,准会被意识到大不吉利的老人痛斥一番。
据我观察,这些走街串巷挨家挨户乞讨的人,多半并非本地人,至少不在一所城市长期居留,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四海为家、到处流徙的候鸟,一城一地,不过是他们永恒之旅中一处毫无记忆点的临时落脚地。也有周边乡下上街来乞讨的,但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一部分人并不是职业乞丐,而是趁着上街赶集,买好东西办完事情后,临时起意,顺便乞讨一些东西回去,即使没乞到什么稀罕玩意儿,至少也落个水足饭饱,给家里省下一顿口粮。我在乡下上学时认识到的一些老人就是这样,家里有田有土,有儿有女,虽然种田不能让人致富,起码的温饱大概还能料理得过来,但他们中就有人会在赶集时顺便讨一些饭食或零钱,这种行为心理,与新世纪后的一些拾荒者颇为相似,即通过自己的劳作——姑且把要饭也当成劳作吧——帮衬一下家里,减轻家庭负担。
有一类从来不会主动请求施舍的乞丐,他们住在桥洞下或是石穴里,像食肉动物一般每天用十七八个小时来睡觉,以便节省体力,减少消耗。饥饿是他们公用的闹钟,只有到了感觉出饥饿的时候,他们才会懒洋洋地爬起来,拿起放在身旁的破碗和竹竿,像个检查工作的领导似的迈着方步,向街头陈列着的垃圾桶一个个排头搜将下去。那时的乞丐们伸手要饭或者翻垃圾桶,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活下来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们恐怕都不会去考虑。
在胜利街背后河岸边的丹霞山崖上,有一个离地十余丈高的神秘洞穴,据老人们声称,这个洞穴与五里外马鞍山上的洞穴相通。我十二三岁时,曾与几个熟人去探测,洞穴不知有多深,下行数十米后,通道被巨石堵塞住了,里面似乎还有天地,但人无法通过,行程只好到此中断。这次行动没有什么收获,最深的印象并不是探险,而是在洞口出现的人烟。其实在山下我已看到洞口处用竹竿搭着一些架子,架子上东一块西一片地悬挂着一些蓝色破布,在风中猎猎地飘扬,与其说是晾的衣物,倒不如说是藏地常见的风马旗更为恰当。除了这些架子与破布外,洞中还有用几块石片简单垒成的灶台,灶上架着边上缺了一块的铁锅,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肯定有人居住。我在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隐居深山修炼绝世武功的世外高人呢,还是一个在红尘中历经劫难,因而身如槁木心如古井的悟道者呢?可惜我一直未能见到这个来去无踪的神秘隐者。
大概是在同一时期,丹崖对岸的向阳大桥头也出现了一个乞丐。向阳大桥位于一座镌刻着“毛主席万岁”标语字样的山崖旁边,是从县城到广甸区中学的必经之路。那时我在区中念初二,每天上下学途经大桥时,都会看到山崖底部的狭长石隙里躺着一个乞丐,总是面向山崖背朝公路,我在这里上了一个学期的学,从没见他转过身来,也没有动上一动,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生命体征。有一次一个同学笑道:“毛主席万岁的下面是个半死不活的乞丐,这可真够讽刺的。”
一个呵气成冰的冬日凌晨,我起得早了些,提前动身去学校,经过乞丐身旁时,忽然见他动了下,便停下来等他下一步动作。我的期待没有落空,乞丐破天荒地转过了上半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对视中我看到他的目光浑浊得像是雨天泥地的水潭,完全无法从这扇心灵的窗户洞悉到他的心情变化;他的瞳孔散漫得像风中飘飞的雪花,脸庞虽然对着我,目光却找不到一个焦点,以至于我老是想去找根竿子,把他的视线给撑住。过了不知多久,我们的班花丽琴上学路过,大惊小怪地嚷嚷道:“干妈,你在这里干什么?跟叫花子眉目传情?”我冲她挥了挥手:“去你的!”等她走后,我再回头看乞丐,他的视线已经移到了天上,这回我看出来,这视线里已经有了一点芯子。我顺着他的眼光向天上望了望,只看到一弯逐渐褪色的残月,这时候,乞丐的眼里慢慢浸出了一些液体,我不敢再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天的零用钱放在他的身上就上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