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漂泊都指向虚无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绝品文章    2017-05-07   阅读:

  
  听老人们说,毛主席在的时候是绝没有乞丐的: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有穷人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生而不幸,竟然遇上了一个有乞丐的时代。
  什么时候初次见到乞丐已经记不起了,最早对乞丐留下印象是有的。大概是四岁的时候,我拿着根竹竿在门外模仿电影中士兵拼刺刀,玩得入了迷,连身旁出现了一个人都不知道。大姐突然在楼上尖叫起来:“松松,快回来。”我朝楼上看了一眼,见到她惊恐万状的脸,不由好奇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才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脸孔藏在纠结成绺的头发后面看不出具体年龄,他正歪着脑袋观察我,像是发现了一座新大陆,又像在苦思一桩久远的往事。大姐继续叫道:“有癫子。”那人脸上忽然现出怒色,问我:“她说谁是癫子?”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在说你。”话刚说完,那人一巴掌就掴在我的脸上,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让我感到十分委屈,我呆了两秒钟就大哭起来。邻居们看到这边发生情况,三三两两走了过来,那人见人多了,一溜烟就跑了。
  我被癫子打的事情在街枋间传开,有人十分不屑:“你手里拿着竹竿都不晓得打他?”也有人考虑得周全:“他那么小,怎么打得过大人?要是惹怒了癫子,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最后还是街长家在电池厂上班的儿子说了一句话,中止了前面的争议:“松松是个讲规矩的娃娃,癫子动粗他也要动粗吗?”
  这个打过我的人是当时县城里乞讨时间最长的一个乞丐,因其神经不正常,大家都管他叫田癫子,也有人叫他田县长,那是因为他经常在街上昂首挺胸地向人们宣告“我是县长!”后来我经常会在街上碰到他,见识到了他对县长这一职务矢志不渝的追求与坚持。每当他自称县长时,一些成天在街上寻衅滋事的少年都会去挑逗他:“你是县长?那我还是省长呢。”这时田癫子就会奋起反驳:“省长没得县长大!”问题少年们并不怕他:“你脑壳是不是被你妈的逼夹坏了啊?”田癫子大怒,就冲过去想打他们,但他哪里是这些以打架为业的少年的对手呢?结果每次都被人踢得在地上翻滚,杀猪一般惨叫。看到这种场面,我总是远远绕过人群,黯然离开。
  庆祥县里的乞丐远远不止田癫子一个,他既不是身世最为悲惨的,也不是际遇最为坎坷的;他既不是最受人唾骂的,也不是最遭人同情的,他只是这里大大小小数十个乞丐里非常平凡的一个,人们之所以认识他记得他,是因为他家原本就在县城边上,又长期滞留本城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走南闯北漂泊无定。
  如今说起乞丐,都知道他们只要钱而不要饭,新闻经常报料,说某某乞丐白天乞讨,到了晚上一改破衣烂衫的形象,开豪车,住宾馆,找小姐,比起日间的众多施舍者可风光得太多了。相比之下,他们远在三十多年前的同行们就显得过分的单纯和本分,这些丐行前辈们没有什么远大目标,他们只需要主家赏口热饭清水就十分满足,即使没有人施舍,他们也不抱怨,自会去垃圾堆里翻找一切能够果腹的食物,哪怕那些东西都已发霉臭溲。
  在我们家乡,老人们把这些走家串户乞讨的人称为pen门枋的。他们乞讨的方式跟查水表颇为相似,在饭点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倚在任何一扇有人在家的门上,用哀怜的口吻乞求:“叔叔阿姨,给点吃的吧。”好话一般不会只说一遍,至于能不能成功,就要看主家的心是硬是软了,心慈好善的主家多半都会给一勺热腾腾的白米饭,甚至还有半碗剩下的菜汤或肉片,更多的则是远远看见乞丐过来,立即咣当一声闩上了门,装着没人在家。若果没有瞒过乞丐,不同的人会采取不同的态度来对付:有的人非常忌讳乞丐说这家没人了,一听这话就会忙不迭地开门敬食,只求乞丐把那句不好听的话收回去;有些坚信自己不会落到同样下场的人软硬不吃,任凭乞丐嘴皮磨破,自顾坐在桌前胡吃海喝,很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遇上性格不好或者正值气头上的,听得烦了,一记窝心脚踹在乞丐腹上,直接将人踹到街中央去,跌得个鼻青脸肿,竿飞碗碎,这乞丐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乞丐是如此的卑微下贱,因而长辈们教训不听话的、调皮的、懒惰的孩子,往往都会这样威胁他们:“你再这样贪玩,以后就去pen门枋。”pen是西南方言,跟倚、靠意同,指靠在(人家)门框上,这种举动是乞丐要饭时的常见行为,所以有时小孩子或者年轻人不经意做出这个动作,准会被意识到大不吉利的老人痛斥一番。
  据我观察,这些走街串巷挨家挨户乞讨的人,多半并非本地人,至少不在一所城市长期居留,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四海为家、到处流徙的候鸟,一城一地,不过是他们永恒之旅中一处毫无记忆点的临时落脚地。也有周边乡下上街来乞讨的,但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一部分人并不是职业乞丐,而是趁着上街赶集,买好东西办完事情后,临时起意,顺便乞讨一些东西回去,即使没乞到什么稀罕玩意儿,至少也落个水足饭饱,给家里省下一顿口粮。我在乡下上学时认识到的一些老人就是这样,家里有田有土,有儿有女,虽然种田不能让人致富,起码的温饱大概还能料理得过来,但他们中就有人会在赶集时顺便讨一些饭食或零钱,这种行为心理,与新世纪后的一些拾荒者颇为相似,即通过自己的劳作——姑且把要饭也当成劳作吧——帮衬一下家里,减轻家庭负担。
  有一类从来不会主动请求施舍的乞丐,他们住在桥洞下或是石穴里,像食肉动物一般每天用十七八个小时来睡觉,以便节省体力,减少消耗。饥饿是他们公用的闹钟,只有到了感觉出饥饿的时候,他们才会懒洋洋地爬起来,拿起放在身旁的破碗和竹竿,像个检查工作的领导似的迈着方步,向街头陈列着的垃圾桶一个个排头搜将下去。那时的乞丐们伸手要饭或者翻垃圾桶,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活下来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们恐怕都不会去考虑。
  在胜利街背后河岸边的丹霞山崖上,有一个离地十余丈高的神秘洞穴,据老人们声称,这个洞穴与五里外马鞍山上的洞穴相通。我十二三岁时,曾与几个熟人去探测,洞穴不知有多深,下行数十米后,通道被巨石堵塞住了,里面似乎还有天地,但人无法通过,行程只好到此中断。这次行动没有什么收获,最深的印象并不是探险,而是在洞口出现的人烟。其实在山下我已看到洞口处用竹竿搭着一些架子,架子上东一块西一片地悬挂着一些蓝色破布,在风中猎猎地飘扬,与其说是晾的衣物,倒不如说是藏地常见的风马旗更为恰当。除了这些架子与破布外,洞中还有用几块石片简单垒成的灶台,灶上架着边上缺了一块的铁锅,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肯定有人居住。我在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隐居深山修炼绝世武功的世外高人呢,还是一个在红尘中历经劫难,因而身如槁木心如古井的悟道者呢?可惜我一直未能见到这个来去无踪的神秘隐者。
  大概是在同一时期,丹崖对岸的向阳大桥头也出现了一个乞丐。向阳大桥位于一座镌刻着“毛主席万岁”标语字样的山崖旁边,是从县城到广甸区中学的必经之路。那时我在区中念初二,每天上下学途经大桥时,都会看到山崖底部的狭长石隙里躺着一个乞丐,总是面向山崖背朝公路,我在这里上了一个学期的学,从没见他转过身来,也没有动上一动,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有生命体征。有一次一个同学笑道:“毛主席万岁的下面是个半死不活的乞丐,这可真够讽刺的。”
  一个呵气成冰的冬日凌晨,我起得早了些,提前动身去学校,经过乞丐身旁时,忽然见他动了下,便停下来等他下一步动作。我的期待没有落空,乞丐破天荒地转过了上半身,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对视中我看到他的目光浑浊得像是雨天泥地的水潭,完全无法从这扇心灵的窗户洞悉到他的心情变化;他的瞳孔散漫得像风中飘飞的雪花,脸庞虽然对着我,目光却找不到一个焦点,以至于我老是想去找根竿子,把他的视线给撑住。过了不知多久,我们的班花丽琴上学路过,大惊小怪地嚷嚷道:“干妈,你在这里干什么?跟叫花子眉目传情?”我冲她挥了挥手:“去你的!”等她走后,我再回头看乞丐,他的视线已经移到了天上,这回我看出来,这视线里已经有了一点芯子。我顺着他的眼光向天上望了望,只看到一弯逐渐褪色的残月,这时候,乞丐的眼里慢慢浸出了一些液体,我不敢再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天的零用钱放在他的身上就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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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绝品:赵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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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现代诗主编   赵小波:
墨舞红尘中文网2017年馆藏作品年选5月份入选作品。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幻想自己是县长的田癫子,作者给予了一天零花钱的当晚就过世的无名乞丐,结伴成夫妻的男女乞丐,一打成名的邓老九,一个个活生生的乞丐形像通过作者的描绘仿佛就站在我们面前。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笑着哭着过完了一生,看上去生活似乎更少了保障,更多了辛酸,也有人用自己的智慧获得了某种安逸,比如那个聪明的女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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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5

  • 广龙霄云

    我不禁佩服起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乞丐来,她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她这一大堆儿女,除了警方之外,确实没人能动得了,如果有一天她的某个子女也在庆祥打出一片天,让官方巴结让百姓仰望,那才真叫翻身农奴把歌唱。

    2019-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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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广龙霄云

    想到这里,我不禁佩服起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乞丐来,她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她这一大堆儿女,除了警方之外,确实没人能动得了,如果有一天她的某个子女也在庆祥打出一片天,让官方巴结让百姓仰望,那才真叫翻身农奴把歌唱。

    2019-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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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语

    世上哪里有绝对的自由呢。所以需要绝对自由而流浪的,差不多就是疯癫病患者了。
    好文,读过,说点跑题的话

    2018-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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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水语  你是没看过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那上面有个叫马鸣的乞丐真叫牛逼,吃个蚯蚓蚂蚱还谈玄论道的:“天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有人送他一箩谷,他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村里救济他,给他一件棉袄,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这样的乞丐,我是开了眼界,觉得颇有点魏晋风骨,哈哈。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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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远牵

    邓老九拿根打狗棒就是丐帮帮主,身世很可怜,很传奇

    2017-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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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现在不知还有没有天下一统的大丐帮

    2017-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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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落叶半床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丐帮,那是武侠小说编出来的

      2017-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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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衣侯

    2017-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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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紫衣侯  哥,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吗

      2017-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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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衣侯

      @瘗花秀士  挺好,就是想你。前几天看到你回来,默默的感动了一下。一切安好。

      2017-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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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图中的那位哥不知现在如何,最让人牵挂的还是邓老九。一个人或许个性真不能太强,终究苦了自己。其实,嫁谁不是嫁呢,她为了要死要活的男人还不是娶了别的女人。呵呵。

    201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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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沁芳闸  据说犀利哥又离家出走了,有些人是需要绝对自由的,以前我邻居家的小舅子就是这样的。邓老九的情况有点不太好说,阅历多了觉得人性很复杂,就像上世纪提倡自由恋爱,批判包办婚姻,但就我个人所见过的无数婚恋与家庭,真没看过自由恋爱强过包办婚姻,因为婚姻是一种考验耐力的马拉松,当激情过后,两个人性情、脾气、观念、习惯等等的差异性,会逐渐暴露出来,特别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这种差异会更大,有些甚至是无法忍受,而青年男女的人生体验、思维稹密性都很稚嫩,一眼对上就认为是真爱,结果不是各分东西,就是造成悲剧,能够平平顺顺走到头的非常非常少,总的说来,长辈若无害子女之心(这是废话),也无过度偏侠的人格,或低下的智商,看人肯定比年轻人准。

      201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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