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时,山崖下已不见乞丐的背影,连他的棍子、碗筷都不见了,甚至连他身上的溲味都没留下,地上湿漉漉的,凹坑里还积着水,看来被人冲洗过了。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乞丐昨晚就死了,是政府雇人弄到郊外去埋掉的。我想,昨天他已经非常虚弱了,我给他的钱他肯定没有花掉,其实就算他还能行动,他也未必会花这钱,他从来就没向人乞讨过,从职场供求关系来说,他根本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乞丐。
但反过来说,这些长期的居客才是最地道的乞丐。他们中的多数人很早就失去了亲人或家庭,孤身、生理残疾、精神失常等原因让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依凭,乞讨与死亡,这非此即彼的两条道路是他们无法回避的选择。还有一些人则是在温饱、人伦与绝对自由面前,坚定地选择了后者,面对他们的执拗,家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最终也只能选择放弃,任由他们去谱写自己的命运,这类人虽然身体无恙,但在常人看来,心理却已残疾。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说到底都是各自的命,命定的结果让这些被上天夺走了家庭或是自我放弃了家庭的乞丐们的生存显出习以为常的淡定和从容来,他们基本不去pen门枋,失怙、失依或家庭不睦等经历让他们并不期待人类的温情,不会像游方乞丐那样为了每一顿的着落而辛苦奔波、跪拜乞求,他们有得吃且吃饱乃至吃好,没得吃就当辟谷清修,他们没有正常人的天伦之乐,也没有上班族的稳定工资,他们没有大鱼大肉甚至基本温饱,没有华堂广厦甚至一间窝棚,但他们有天上的星斗、树梢的风云,有春天的柳絮、秋天的残荷,有涧底的清流、草间的鸣虫,他们可以有一生的空闲来观测星象、体悟四季,他们是城市里最接近自然的哲学家。
我上小学的时候,两个经常在县城里出没的乞丐结成了一对。乞丐结亲是稀罕事,虽然他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下聘礼,上花轿,吹吹打打,闹得满城皆知,但是乞丐们向来独来独往,两个人白天相携而行,晚上相拥而眠,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是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的。
乞丐成家已经够奇,更为劲爆的新闻还在于两个人巨大的年龄差,女方其时大概只有二十五六,男的却已五六十岁,女的怎能看上男的?他们又怎会成为一家?很久以来,好奇的人们一直对此谈论不休,猜测不止。有人言之凿凿地断定男乞丐是个扒灰佬,女乞丐就是他所扒的对象,两人的秽行暴露,被儿子赶出了家门。但这显然是不经大脑的说法,因为这两个人并不是一同来到庆祥县的,他们在县城里乞讨了两三年也没有任何交结。果然有知情者便反驳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因为他们俩既不是同乡,更不是公媳,他们完全是在流浪生涯中偶然相识并结合在一起的。流言是止住了,但类似的现象也曾有过,一九九六年时,有一对在我家门口卖鸡蛋的老夫少妻,就是公媳通奸后被儿子扫地出门的,二人一不做二不休,不是王子公主也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事全街人几乎都知道,但他们似乎认准了自己的选择,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并没显露出丝毫的羞愧。
两个乞丐成为一家后,在人们视线中出现时,画风就有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在有了孩子后,女乞丐用污秽的破棉絮铺坐在地上,露出脏兮兮的胸脯奶孩子,男乞丐就用勺子舀了乞讨来的残羹冷炙喂女乞丐。看到这般情景,有时我甚至会想,有多少夫妻锦衣玉食却同床异梦,与这相依为命的一家子相比,也未必有更强的幸福感。
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已渐渐长大,这个乞丐之家也日渐壮大,他们几乎每年都会添加一口人丁,有男有女,花色品种甚是齐全,都由父母背上背着、手里牵着、怀里抱着、身后跟着,穿行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即使较大的孩子们已能独自乞讨了,一家人依然片刻不离,成为一个只进不出的集体。有天晚上我看到他们在糖烟酒公司檐下睡觉,七八个人裹着破棉絮紧紧相拥在一起,任凭人们在身旁来来往往,甚至从他们身上跨过,我的耳边刹那间回响起孟庭苇的歌声“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对于他们,一开始是两个人,到后来已发展为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这么多人靠在一起,恐怕已经远远不止是微温了。
庆祥县里最知名的乞丐,我觉得应当算是邓老九了。八十年代中后期邓老九刚来县城时,大概只有二十来岁。比起别的乞丐来,穿着还算整洁,精神气也足,若非与之深交和长谈,你准会以为她是个正常人。比人机敏的是狗儿,有一次她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那家的大黄狗敏锐地觉察出她的乞丐身份,朝她狂吠起来,主人非但不制止,还抱着手倚在壁上笑嘻嘻地看戏。黄狗受到了主人无声的支持和怂恿,也就不再顾忌,冲过去一口咬住她的裤管,撕扯中人与狗都扑倒在地上翻来滚去。几经折腾后,邓老九终于占了上风,翻过身来把狗压在身下,膝盖跪在狗肚子上使其无法翻身,双手死死掐住狗的脖颈,她恼怒那家人起意要折辱她,一心想把狗掐死。主人见狗儿双眼翻白,四脚乱蹬,连忙赶来掰她的手,大黄狗得主人相救,立即挣脱出来跑开。邓老九怒气未消,摔开主人后,朝狗紧追下去,一人一狗在街道上追来逐去赛开了马拉松。
过了些时日,人们渐渐看出邓老九的不正常来。她时常会一个人呆呆地出神,毫无预兆地大哭或者大笑,煞有介事地做出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动作,仿佛默片时代演员投入的表演;夏天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她听得烦了,噌噌几下爬上树去,一把逮住知了放入口中,毕毕剥剥地大嚼起来,看得人们背脊直冒冷汗;有时人们看到她伏在地上跟小孩子弹玻璃珠,生怕她神经发作伤害到孩子,但孩子们却都喜欢跟她玩,因为她做事讲原则,输赢之间事理极为分明,遇到有人欺负人时,还会秉公处理,绝不允许有人称王称霸,这个时候,她的条理性和公正性远远强过绝大多数家长。
来到庆祥半年之后,邓老九被三个农村汉子截住了。事情发生在县电影院外的广场上,其时我刚跟同学看完午场电影《金镖黄天霸》出来,见台阶下乱纷纷地围着许多人,就走过去看个究竟。听人说那几个人是邓老九家派来捉她的,但邓老九极为凶悍,对三人拳打脚踢,出手干脆利索,三个男人使尽浑身解数,愣是没能制服她,反而被抓得满脸血痕,有一个在乱战中还被踢到下阴,痛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抓捕行动只能以失败告终。
这事发生后,关于邓老九的身世之谜一时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那时父亲在蒿菜乡中学教书,听他说,邓老九就来自蒿菜乡,是当地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父母给她在乡里讲了一门亲事,却得悉她与一个外地同学已相恋三年,深受封建礼教熏陶的父母怒不可遏,勒令她与同学断绝关系,跟那个本乡人即刻成亲。邓老九当即喝下一瓶甲胺磷以示抗议,好在发现及时,立即送往医院洗胃,才捡回了一条命。但她没想到的是,在她住院期间,父母给她的恋人拍了封电报,谎称她已结婚,邓老九闻知这个消息,病还没好利索便要去找同学说清此事,不料又被父母带人从车站绑架回去,关押起来不准出门。在被监禁的日子里,她的同学久等不见回音,终于与别人好上了,邓老九得知后,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从此脑子就坏掉了。此后,父母不知是出于对她的愧疚还是因她的自由恋爱已告终结,总之是放松了对她的看管,一天晚上,她趁家里没人,用椅子砸烂窗子跳了出去,来到了城里。
或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许是胸中积郁太深,邓老九斯文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当她的乞丐身份、第二性别遭遇到人类弱肉强食的本能意愿时,这种爆发就势所难免了。人们经常会欣赏好莱坞大片般在街头围观她与不务正业的青少年、意图抢夺乞讨成果的男乞丐的大战。一般情况下,欺人者倚仗的是实力上的绝对压制,战斗欲望远远不如被欺者炽烈,但邓老九具有丝毫不逊于男人的敏捷和力量,在这些基本势均力敌的打斗中,顽强的战斗意志起到了改变战局的关键性作用。打到后来,率先退出战团甚至落荒而逃的往往是那些想要欺负她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