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东面是连绵起伏的缙云山脉。苍翠俊秀，云岚飘逸。小时候，虽然背柴很辛苦，但我还是很喜欢去缙云山上捡柴。特别是爬上阳龙山，有一大片竹林，竹海苍茫，疏朗榛榛。虽然竹林里并不能捡到什么好柴，但当小伙伴们都在其他林子捡柴时，我常常一个人跑到竹林里去听风吹竹响，看君子隐士们高谈阔论，一副逍遥自得、清癯雅脱的模样。林子干净得让你无法想象，总觉得终年有人打扫（实际上肯定无人打扫）。偶有鸟鸣啁啾，脚下野花缤纷，香气四溢。整个林子笼罩在一片神秘和空寂之中。
　　我喜欢那种空寂。一阵风过，金色的竹叶潇潇而下，耳朵里传来神仙吹奏的箫声，如歌如诉。闭上眼睛，很快会让自己幻为一棵竹，高如天空，傲然尘世；也可渺小为竹下鸢尾，淡紫淡紫地开着，带着羞涩而幸福的香气；偶尔也是一只鸟，在林中飞翔，快乐歌鸣。
　　沉浸其中，浑然忘却了时间，当姐妹清脆的声音从另一座山头穿过茂林修竹传来时，往往，我还只有几根柴火。我飞快地奔向她们，幸好我是个动作迅速的人，不管是打猪草还是捡柴，没一会功夫，就是一背。
　　可是有一次，不知道是在那片竹林走得太深，还是烟雾蒙蒙中忘了一切。竟然无意间发现林中有户人家。石房子被竹子包裹着，竹枝拂窗，落叶盖顶。一条小狗在房前小院里睡觉。我不敢惊扰，悄悄地往林中走去。耳畔传来沙沙声，我的心一下抓紧了，常听大人说山中有老虎野猪，一抬头，便见一素衣女子抱着竹枝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阿姨！我怯怯地喊了一声。
　　她抬头望着我，眼睛布满疑虑。小妹妹，你是不是捡柴走丢了？
　　那一瞬间，我差点哭出来。山中黑得早，此刻也许不是很晚，看起来天色将暮，林子中有薄薄的雾气飘荡，稍远处已笼罩在一片乳白的雾霭中了。
　　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我点了点头。
　　她说：不怕。我当家的，在山下镇上教书，每天晚上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又要去上课。你看，这天快黑了，你可以到我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和他下山回家。
　　我凝在那里，像一棵冒出没多久的小竹子。只听见内心有疾风吹来，沙沙沙沙，像泪水滚落。
　　跟着她一起回到石房子，再也无心欣赏风景，心中忐忑。不回家的话，我爸爸不知道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于是对她说：阿姨，我要回家，你能不能给我指一条下山的路？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有些放心不下。要不这样，我送你到三道城门，然后你顺山而下，可能在路上会遇到我家男人。他姓周，到时让他带你下山好不？
　　我连声说谢谢。
　　她安顿好孩子，带我穿行在荆棘丛里弯弯绕绕的山径。一路上她问我一些家中情况，知道我姓张。她说：嘿，小妹，我也姓张啊。我们是亲戚，你就是我的亲侄女了，我男人就是你姑爷，万一哪天你有什么事，可去找他的。
　　我答应着，心中满是感激。
　　她又说：小妹，以后你捡柴太晚了，可以到我这里吃了午饭走，要不会饿很久。
　　我说好。
　　没走多久，便到了三道城门，她站在那块大石头上对我说：以前没孩子时，我经常站在这里等周老师回家，后来有了孩子，我就在竹林边等他的哨子响起。
　　果然，我听见林中传来轻快的口哨声，是《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他回来了！她喜悦地对我说。果然，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周老师略做交代，然后周老师接过我的柴，带着我大步往山下走去。一小会功夫，就下山了。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淡淡的月色，凉凉的夜风，远处的山峦起伏如波浪，偶尔有灯火亮着，真有点像天上。我无心欣赏，一口气爬上九倒拐，过大石坝。
　　风中传来我熟悉的声音，那是爸爸在喊我！爸爸来接我了！我大声应答，泪水夺眶而出，跑得飞快，风帮我抹干了眼泪。
　　爸爸接过柴，嗔怪道：丫头，怎么这么黑都不回来?不怕遭老虎吃了吗？
　　我说：不会。有个姑爷送我下山的。然后把今天的经历告诉爸爸，他也觉得奇怪，说，哪来什么姑爷？你真是遇到好人了。后来他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你还真有这个一个远方姑姑在山中呢，只是我们都没去过。你七叔和镇上一个姓周的老师关系不错，说起来，就该是你说的周姑爷吧？
　　原来，文革时身为“臭老九”的周老师挨斗被批，一帮造反派给他戴高帽子，帽子是竹子划破然后糊上纸做成的。划破的竹子，锋利如刀刃，直接卡在光头上，常常会让耳朵、脑袋划出许多血口子来。押上会场，戴上半天，学生推搡怒骂，跌跌撞撞，常常满头是血，疼痛难忍。第二天旧伤未好，又戴上这样的“高帽子”，那滋味让人想死。后来，全家从山脚搬到阳龙山上，隐于那片竹林。80年代，周老师终于得以平反，重回学校上课。
　　暑假，又去背柴，路过那片竹林，再一次遇见姑姑。她拼命拦下我们，留我们吃饭再走。走进她的家中，发现她家的家具、生活用具都是竹子做的。更让人称奇的是墙上还挂着周老师用竹片画的画、写的字，屋脚还堆放了一些竹子做的雕刻，还有竹箫、笛子等乐器。而他们的小儿子，爬在一张小竹凳上，在竹片上画一只空中飞翔的鸟儿。那天的红薯饭、笋子炒腊肉、清炒野菜，对一群饿极了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
　　中考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场考试考到一半，同年级一个陌生男生就趴在窗边偷觑，乘监考老师不在，还会扔沙子进来，扰得我好烦。终以4分之差落榜。
　　一场大哭之后，想想自己的读书生涯，或许就此结束。村子里和我一样大的孩子早没读书了，他们都在家帮着大人干活，或者出去学做皮鞋手艺了。命运的戏弄又让我心中不甘，想起那片竹林，想起姑姑和周老师，我觉得，人生就算再多坎坷，也要像竹子一样永远向上。对了，我为何不去找周老师呢？
　　我壮着胆子，一个人悄悄跑到八塘中学去找他。周老师正在伏案改作业，听我说后，爽快答应带我去找初三的老师，报名复读。
　　考上大学后，我给周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他当年带我去补习，人生因此而改变。又问到他家所在那片竹林，还问他一家人长年累月住在山中，寂寞不寂寞。他回信除了鼓励我好好读书，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寂寞于我，无所谓在不在。当孩子长大，家中只剩下我和你姑姑，不上课的日子，我们俩在竹林里捡笋子，出太阳时晒笋干，下雨天编斗笠，做鞋子，有时也做竹器……生活简单，但悠闲快乐。冬天落雨，夜里听风吹竹响，锅里煨一罐竹笋腊猪蹄，扑哧扑哧的香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仿佛这个世界都温暖幸福。那是寂寞吗？也许是吧。清冷的寂寞被我烹调得那样香，那样酽，那样美。有时寂寞大如天地，竹园的空中全是它的风，它的雪，它的雨。月夜，漫步竹林，有时朗声高诵：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又或者轻声吟道：
　　谁种潇潇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纵便量移去，犹得今冬雪里看。
　　当然，我说不清这是不是寂寞。似乎，寂寞是我，我是寂寞。
　　这信，我反复读了数遍，月下颂诗，竹下吹箫，夫妻二人日日享受这片寻常至极的美景。我知道，周老师是个语文老师，他自然是喜欢极了这片竹林，要不怎么会从山脚搬到山上，自己动手造了石房子，宁愿每天走二十多里路去镇上教书。还有几次通信，他说他最喜欢竹林里落雪（我们这里下雪的时候并不多）的景致——山窗听雪敲竹，飞雪有声，竹间至雅。山窗寒夜，窗外淅沥萧萧，瑟瑟悠然……这种风味，想想都美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