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羊——石匠

作者:帘外落花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7-08-24   阅读:

  
  村里有两个人穿了一辈子长衫,胡子羊是其中之一。
  “胡子羊不应该和我们一样披“农皮”,也不该当石匠。”老人扎堆摆农门阵时感叹。“可这世间事,哪里由得人。”
  胡子羊出生那年,大清国结束了二百多年的统治。读了半辈子书的老胡子羊得知科举无望,乱世将至,早早为家里做起了打算。遣散了该遣散的,变卖了该变卖的,带着家人搬到了老婆娘家,离场镇几十里的大山上。一家人从过去经商收租晴耕雨读的乡绅生活改成靠山吃山,喂猪种地的农民,老胡子羊还跟着村民学习了不少手艺。
  金口河地理上处于青藏高原第二阶梯,横断山脉险峻地段,多数山崖具备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能耐。这样的地方生存和长养的农人大多心底纯粹,如大山一样包容。
  随后,国家经历了近代史上颇为动荡的时光,胡子羊一家人在山上过得相对平顺,胡子羊兄妹跟着父亲读了不少书,青年时代的胡子羊也想和其他年轻人跑去山下的大千世界一展风采,奈何老胡子羊对世道有着厚厚的戒备和担忧。从其他留在场镇上与老胡子羊差不多身份家财的人后来遭遇的事来看,老胡子羊的戒备和担忧绝对称得上未卜先知。
  多年后,一个苟活下来的老人对老胡子羊感叹:“还是老哥看得远啊。”老胡子羊双眼浑浊,低沉地说了句:“古书上写得太多了,改朝换代,要收整人的。”
  老胡子羊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把胡子羊喊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山崖前长谈。胡子羊抽了平生第一口烟,是老胡子羊亲自卷好点燃递给他的。在呛人的烟雾中,完成了两个男人深沉的对话。
  对话内容老胡子羊没有对任何人讲,胡子羊一辈子也没提。之后,胡子羊安心下来,与村人一起砍柴种地,春种秋收。只有长衫一直没脱下。
  说起来,胡子羊还是比较平顺,靠着老胡子羊隐形的家底和一家人的勤劳,吃穿都过得去。所以,山里再苦的活路都没有压榨干他身上读书人的清爽气。
  在父母安排下,胡子羊结了婚,生了一群儿女,他的女人洞房第二天就开始了山里女人寻茶弄饭的一生,男人能做的活她不松半点,针针线线也拿得出手。如果日子一直这样平顺下去,胡子羊或许会如村里那几个读过几年书就回来代课的后生一样成为乡村教师,以他潜藏的功底培养出几个知识分子真没问题。
  老胡子羊虽然神机妙算地把一家人迁到了大山里,是劫真的躲不过。这事,我问过老年胡子羊,他捏着一尺多长的白胡子,含着烟杆说了一句:“人一辈子啊,哪能不经历点事,不值得讲,要向前看,往前走。”
  还是讲胡子羊的石匠手艺吧。
  老胡子羊要走前两年,把胡子羊带去那座谈心的山崖前,指着山说到:“这山里有最好的青石,适合打石器,是他这些年在山里认真研究过的。”他请了方圆百里最好的石匠,教胡子羊打造石器。
  “人和石头的感情从盘古王开天地就有了,女娲补天用的石头,造人也用泥巴石头,男人用石头做,女人用泥巴做。从旧石器到新石器一直到现在,我们离不开石头。石不语,容天下啊。”胡子羊给我讲了很多与石头有关的事。
  “你挖开三寸土,都是石头,地球就是由一块一块大石头装起来的圆球。”
  胡子羊70多岁了还在打石器。
  他满头银发,白髯长须,清瘦佝偻,一袭泛白的旧蓝布长衫上缀有补丁,在山路行走时的动作像晃动的水墨太极八卦,叶子烟口袋里插的铜烟嘴与旧衣衫比起来尤其亮堂。
  有人家户需要打石器,请到他,干瘪的身体马上活泛起来,八卦图也拉直了许多,拉风箱,煊錾子。很快,空山里响起錾子、锤子和岩石相互碰撞的声音,其音如磬,有木鱼的空灵。
  以前,村里人修房立屋,多是就地取材,金口河山体多为玄武岩,青岩在里层,青石质地细腻,色泽沉稳,纹理平整,柔韧度高有张力,是不可多得的好建材,其中茶坪村青石最好。
  村里人讲,胡子羊年轻时四五天能打一副推豆花的磨子,七八天能打一副推苞谷的磨子。他打的柱础有多角、莲花、如意等形状,还会在柱础上雕刻五子登科、鲤鱼跳龙门这些图像,偶尔也雕刻天仙配、武松打虎,双龙戏珠一类的纹饰,经他双手雕刻出的人物、花鸟活灵活现,深得大家喜欢,读过古书的人讲,他雕的东西在说书呢。
  胡子羊打石头像找到了生命本意,他把肚子里的知识及他对美和美学的运用给予了满山的青石,以双手之力来表达内心的寻找和认同。在与青石的相互成全里,器物超越了生命的轮回。
  胡子羊也打猪槽、捣臼,水缸,打粗实的石条(砌墙和猪圈梁使用),石板(铺地和墙壁围栏),但凡村里人生产、生活需要的石材,他都打。
  按辈分,我该叫胡子羊祖爷爷。
  我给胡子羊拉过风箱。
  胡子羊的风箱把一截整树挖空,双轨拉手,里面镶了羽毛,拉起来呼啦作响,岩青㭎木炭一拉起风箱即火光呼啸,二锤反复敲打在烧红的錾子上,声音醇厚,韧性十足,錾子在水中淬火时,那声淬响及升腾的水雾有魔幻的美。胡子羊能拿捏好煊錾子的所有分寸,那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习惯,煊出来的錾子不暴口,耐使。
  胡子羊有一个木雕墨盒,取石材弹墨线用,像跑车模具。他用墨线的时候少,一块岩石经他看一眼即在心里分切成了所要的形状,再以岩石层理,打入楔子,逐渐分切。那些与山崖一体的青石,经胡子羊敲打出独立的新的生命,石板、石臼、石磨都鲜活了起来。
  胡子羊打磨子,先用錾子沿从悬崖里截出来的青石划个圆圈,再以手为尺沿青石比划、落线,毫米之上的感觉完全靠眼睛判断,随后出型修边角,几乎一气呵成。但听清音如许,青石泛光,叮当之声与空山共鸣。
  成型的石磨,青色边缘条纹清晰,水沿平稳,磨合舒适,抚摸时石温如玉。磨芯像两个对称扇面,齿痕如梯田,平整、锋利,吃水均匀,出浆也均匀,两扇磨子运行起来,互相不啃着又咬合稳,省力。
  胡子羊打的石磨,一只手就推动了。
  泡得饱涨的黄豆顺水流入磨芯,顺着磨槽流出的汁液像远山的雪,也像大瓦山云雾,脑子里已经出现一锅美味的豆花。
  这是胡子羊给予石头的意义,有新生之物的喜悦和期盼。
  胡子羊年老时,家境越来越好,亲邻力劝他不要再去山上,太危险了。他对石头却有一份顽固地执着,每天都要去敲打一阵。出青石的山崖隔家一条沟,我喜欢听青石的敲击声,顺着陡峭的岩石爬了上去。
  胡子羊面向山崖坐在马扎下,佝偻着身子低头敲打一块做猪槽的青石,青衫布衣外罩了一件脱尽了毛的羊皮坎肩。他耳朵聋了很多年,走得很近使劲地喊他一声:“老祖。”
  胡子羊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錾子戳到了边缘。应该很少有人来这里吧。胡子羊扭头看到我,咧嘴笑了笑,长胡子跟着翘了翘。对他,有辈分的敬畏,他对我也不讨厌。
  “弄陡的路,咋爬上来了。”
  “老祖,跟你学打石头,好不好。”
  “女娃儿家家的,好好读书。”
  “打石头好耍不。”
  胡子羊停下手里的活,掏出烟点上,抽了一口,咳嗽了一会儿。
  “跟你过家家一样,好耍不。”
  与他的对话持续了很久,那些话,中年后才渐渐懂得一个阅尽人世的老人心底,已是简单到童心的平常。做石器时的他或许才是他吧,我这样猜想。
  攀山崖的次数多了起来,胡子羊教我认石料,在青石上雕花给我看。我脑补过柱础上被破坏的那些纹饰,该有多美。
  胡子羊不爱与人多说话,他孙女好奇地问我:“他是个聋子,啥子都听不到,你和他有啥子好摆的嘛。”
  90年代中期,村里兴起了电磨,其他器物也渐渐电器化,手艺人和手艺渐渐淡出村人的生活。
  胡子羊离世后,空山里再没有响起过敲打青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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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穿了一辈子长衫的胡子羊,却打了一辈子的石器,他读过书,肚子里有春秋,用心打造出的器物带着灵性,一切都像活的。更要紧的是,他打造的器物不仅好看而且实用好用,这是更了不得的。他保持童心,坚守自我,执着而认真,他乐得听青石的声音,乐在其中,恰如作者所说,他不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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