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穿越所有的市集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8-04-19   阅读:

  
  至于住在乡下的物资供给者们,对这五天一次的盛会就看重得多。如果说赶集是城里人的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期待,即使取消掉赶集,顶多也就感到生活不便的话,那么对于依靠贩卖作物、禽畜与手艺为生的农民与小商贩们则不啻于失去了饭碗。
  小时候经常去到农村,因而时有随同学和他们的父兄一同进城赶集的机会。赶集是一次短期的农业生产检阅仪式,同行者们会在鸡叫头遍就早早起床,把自家近段时间或养殖或种植的成果挑着扛着,带到城里去卖。鸡鸭鹅等家禽用篾片编成的格子很大的竹笼挑着,鸡蛋用铺着稻草的菜篮提着,两三百斤的猪儿由两个精壮汉子用两根粗大的杠子扛着,滴着露水的时令菜蔬用脚篮挑着……不管成年少年,每人负重基本上都超过了自己的体重,脚步依然轻健如飞,我即便空着手,也必须一直保持匀速小跑的节奏才能跟上。这时候有些人就会来捉弄我,让我也挑一副担子体验农村生活,看着我肩上的扁担不是这头翘起就是那头翘起,总是控制不好平衡,不一会便弄得满头大汗,大家都爆发出一阵阵会心而得意的笑声。
  那些时候我还预计不到,这些曾与我同行的人们,在今后会和我形成一种物资供求关系,包括我的同学们,几年之后就得以买主和卖主的身份相见。曾经有个叫田忠辉的同桌,在上初二的时候,因醉心于《岳阳楼记》想象奇瑰的景物描写,对我感叹了一句“写得真好哦”,而让我大受感动。不想还不到三年,我们再次相见,已经是在校场坝农贸市场的临时肉铺上,其时不到弱冠的同桌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少年,酱色的脸上多了许多褶子,见到我时,只是愣了一下,就谈起生意来:“来砍肉?我给你便宜点。”
  这样的际遇后来逐渐多了起来,我到这时才真正了解到农民的生活状况。当时的农产品十分低廉,一斤白菜价格不到一角钱,一大挑菜翻山越岭来到城里,卖到太阳下山,所得也不过几块到十几块钱而已。牛马猪羊这类大型牲畜虽然价格贵上许多,但一头猪的饲养过程至少得七、八个月,除开成本之后,也赚不了几个钱。
  进城来赶集的除了卖鸡卖菜的农民,还有一些手工艺人。中国是个手工艺大国,种田苦累且收入微薄,有想法的农家子弟就会外出拜师,学得一门手艺便可终生受用。剃头、木工、捡瓦、劁猪、雕刻、制陶、吹糖、爆米花等等行业,在九十年代前的各时期都曾是热门行业,无论城里乡下,都有着极大的需求量。
  在城里的集市上最常见的是街边剃头匠。这是在理发店或发廊尚未普及的八十年代前,县城和乡镇上非常流行的一种行业,剃刀、铝锅、脸盆、梳子、箅子和荡荡布,再加一个红泥小火炉,就是剃头匠的全部家当了。这些剃头匠多是五、六十岁的农村老汉,趁着农闲时节出来找点外快。他们的手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管你是谁,剃刀过处,全部变成精光葫芦似的大光头,因而经常光顾这些随便一个街角一棵树下就开张大吉的剃头摊的,也多半是跟剃头匠年龄相仿的老年人。对于这些老人来说,来这里剃头既实惠又彻底,仅仅一元钱的交易便换来数月的清爽,实在算得上价廉物美了。在那个时候,除了穿牛仔裤留大背头、“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有多少人愿意花五、六倍的价钱去剪个头发呢?
  如果说剃头匠是老年人的贴心小棉袄,那么画糖人就是小孩子的梦想设计师了。一柄小汤勺就能在石板上画出无数惟妙惟肖的造型出来,不但孩子倍感新奇,就以大人的眼光看来,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过程。吹糖人会根据顾客的要求,用糖浇出不同的题材与形状,他们做得最多也是最受顾客欢迎的,无疑是猫狗鸡鸭狮虎鹰等飞禽走兽,其造型类似剪纸,只保留了外部轮廓线,具有很强的图案艺术效果。每当吹糖人路过,别说乡下儿童,就是城里小孩见了,也会围着跟着,以得到一只漂亮的糖人为荣。
  ■三
  对赶集最感兴奋的莫过于孩子们,有些住在离城几十里的大山里的孩子,如果在考进城里中学之前就已辍学,那他也许一生也进不了几次城,因而,被父母手中牵着、公婆背篼背着来赶集,是他们难得的开阔眼界的机会。
  孩子无分男女,爱的首先是糖果,然后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进过城的小孩会惊奇地发现,街上商店卖的许多“粑粑”,与自家做的糍粑、粽子、窝头完全不同,它们有着更为奇怪的形状和丰富的味道。在对同伴的描述中,有一种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粑粑最甜最好吃。他们说不出这种以白砂糖、淀粉糖浆和柠檬酸为主要原料的粑粑的确切名字,但却非常肯定它是最甜的。等到大多数人都进过城了,他们渐渐不再把所有的糖果糕点都叫成粑粑,但即使后来街上又相继出现了酥糖、饴糖、奶糖和更晚的巧克力,他们仍然不约而同地认为,那种甜得发腻的水果糖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而一代又一代乡下孩子梦想着跟大人上街赶集,为的就是那一口难忘的甜。
  而务实的大人更愿意给孩子买另一种叫法酥饼的湘式糕点,这种直到世纪末还在一些偏远山村销售的发酵面饼又干又硬,对于口味精细的现代人来说,法酥饼粗糙干涩的口感简直无法忍受。然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却是农村最常见的零食,相比起水果糖来,能够果腹的法酥饼显然更加实际,大人们往往会哄着骗着让孩子改变主意,没主见一点的孩子或会接受,软硬不吃的立马躺到地上去打滚撒泼,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当然,大人们有时也会主动去买水果糖,并且是大量购买,这样的大手笔肯定不是为了孩子,而是赶上了红白喜事,要用来待客。这个时候,他们等于是默认了水果糖比法酥饼高出的那一点点地位。
  再晚一些时候,糖烟酒公司引进了一种人们从没见过的新式点心,这种用鸡蛋、白糖、面粉和泡打粉烤制成的杯状食品色泽金黄、香甜松软,一下子征服了从城里到乡下、从大人到小孩的普罗大众。那个年代糕点水果极少,无论到哪里走亲访友,主家用于招待客人的,多半都是这种产自遵义叫做鸡蛋糕的东西。但我一向看不上这种油腻的食品,直到现在,去到一些来自农村的朋友家中,当他们端出遵义鸡蛋糕,哪怕主人极力夸赞它的绝伦美味、宣传它的营养价值,我也会尽量婉拒掉。
  别看农村孩子除了吃,对别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但这种原始本能一般都延续不到初中。记得我在巴坳乡上初中时,有一次买了两块钱芝麻花生饴糖分发给同学,其中好几个人都睁大了眼,不解地说:“这个粑粑你都要拿钱买啊!”是了,他们现在已是“大人”,早已不再贪恋口福,能够节省下一分钱,就是给家里多创收了一分钱。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从吵着买“粑粑”过来的,只是这种兴趣来得猛烈也去得突然,容许他们撒娇的时光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春梦。在这点上,乡下少年跟城里少年有着很大的不同,这种分野,更多来自于城乡差距惊人的经济收入与物质条件。然而,基于那个年代甚嚣尘上的读书无用论,基于巴坳中学这类爹不疼娘不爱的野鸡学校,也基于他们不忍指斥的学习能力,无论我一生经历过多少同学,最终他们大多都重叠成一个田忠辉了。
  当然其中也会有不认命的。同样是在巴坳中学上学时,有一个来自于稿坪村叫杆子的同学,从小就对什么事情都在行。稿坪是由上中下三个同名的寨子组合而成的水村,因而杆子对于渔事十分老练。在跟我同学的时候,每逢集日来临,他就独自撑着小船赶二十里水路到县城去卖鱼,到傍晚回来时,船上已多了油盐酱醋、烧过的猪后腿、亮晶晶的响水米,碧油油的绿军装和新解放鞋。杆子是个聪明人,他不满足于日晒雨淋地蹲点零售,几趟集赶下来,他就发现了见效更快的销售渠道,开始跟城里的餐馆饭店联系,建立起供求关系。开学前他进城赶集更勤了,经常起早贪黑地打渔,到了报名时,就能非常大气地抖出一大摞崭新的人民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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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渭雨轻尘   精华:渭雨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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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渭雨轻尘:
秀士的这篇大散文,工笔细描,娓娓道来,既有引人入胜处,也有忍俊不禁处,还有不胜感慨处。总体来说,历史画面的既视感是很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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