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椿桐老院落

作者:大象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8-09-16   阅读:

  
  窗下的老院落里长着一棵椿树,还有一棵青桐树。
  我家住在三楼,南边阳台窗下,是一个很狭窄的过道。它顶多三米宽,夹在一家医院后墙和三号楼之间,倘若有小轿车迎面而来,便只能左顾右盼,擦肩而过。所以,我再三叮咛家里人,下楼出门必须谨慎又谨慎,万不可冒失莽撞。弄不好,推开门,就撞在过往行人身上,或者来往车辆身上,还要遭受人家河东狮吼:不长眼睛!慢慢地,我摸索出了经验,先侧耳仔细聆听一下,判断是否有噗噗声自远而近;若有,说明有车经过,那就要等过去了再开门。或者,扳动按钮,先开个缝隙,把头伸出去小觑一下。总之,要从单元里出去,必须小心翼翼。记得有回,我急急慌慌推开门,差点碰到一辆过路车的门子上。司机摇下玻璃,满脸横肉,金刚怒目,“你没长眼睛?还是眼睛瞎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红涨着脸,唯唯诺诺,连忙点头哈腰赔不是,转身逃之夭夭。
  你说狼狈不狼狈?这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只能自认倒霉了。所幸,没有遇到土匪。还好,人活着,总能吃一堑长一智。
  正对着我们单元楼前面,有个农居住户的老院落,非常别扭地嵌进了一家单位的后墙,占了一亩多地,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一般来说,正规单位的院子都是四方四正的,但这户老院落却光明正大地楔进了单位的后墙,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有原因,没法解决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这种生存状态能说不尴尬吗?曾记得这里是城中村,十五年前,大片的农居住户早都整体搬迁出去了。话说回来,能留下来自有留下来的道理,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站在我家阳台上,楼下老院落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左边墙外是医院的餐厅,南边墙外是住院部,西边墙外是一栋三层楼,北边墙外是我们这一栋四层住宅楼。院内南墙根堆放着柴堆和杂物,也有废弃的鸡舍,有倾塌的猪窝,显得乱七八糟;靠东墙是一溜红砖灰瓦厦房,房前有块菜地。夏秋时节,地里长着白菜、萝卜、辣椒、芫荽等蔬菜。最惹眼的是,这户人家的门墙,是两道砖墙,内墙与外墙一样高,中间一尺有余,看起来不合常规。我就想不明白,这究竟咋回事?
  其实,在这个老院落里,最让人感到奇怪的还是,内外墙咫尺之地,靠门洞处长着一棵高大的椿树,西北角长着一棵茂盛的青桐树。椿树,是我们农村人常说的臭椿,碗口粗的树干高挺着,表皮光滑,明溜溜,树枝稀疏,显得很弱不禁风的样子。桐树,是青桐,树干魁伟,像老大哥,也像顶天立地的大汉,烟熏过似的,皮呈苍黑色,树枝粗壮,枝丫纷繁,颇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给这个院落里投下了浓浓荫凉。这桐树和椿树俩,一高一低,枝枝相交,叶叶相触,俨然肩并肩手拉手的兄弟俩。
  可以说,它们都长在内外墙的夹缝里,生存处境是极其难堪的。
  2005年秋季,我从租赁的民房里搬了出来,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是一个星期五午饭后,我和妻弟正用三轮车搬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期,在街道撞上了单位的李主任,倾盖寒暄了几句。哪知,晚饭时他就撺掇了几十个同事,一拥而入,前来祝贺。当时,房里空荡荡的,仅有四面光墙,啥家具都没有,大家站没处站,坐没处坐,喝没啥喝。死要面子的我,一时手忙脚乱,既窘迫又高兴。窘迫的是没法让大伙坐下来,喝杯茶,抽根烟,聊聊天。只能领去吃饭,以此化解我的难堪。高兴的是,总可以扬眉吐气了,我的领地,我做主!然后,有饭就吃,有觉就睡,有屁就放,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无须看人的眉高眼低了。
  早春二月,柔媚的阳光照进来,房里暖暖和和的。窗外,椿树、桐树的枝丫还是光秃秃的。不知从哪里就出来了几只麻雀,掸着翅膀,梳理着羽毛,在树枝间追逐着,跳跃着,叽叽喳喳鸣嬉闹着。一对布谷鸟也赶来了,浑身纺锤形,青灰色的,彻天响亮地叫起来;叫着叫着,又忽地飘然而去,忽地翩然而落。仔细看,原来它们在垒窝,叼着地上的柴柴棍棍,飞到楼上去了。
  这时候,两岁多的女儿,端来小凳子,站了上去,趴在南边阳台窗口,向下边张望着。“爷爷,您在哪干啥呢?”原来,窗外树下的院子里,有一位老人家,他面容清癯,鬓发飞霜,背有点伛偻,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铲子,侍弄着什么。听见女儿的叫声,他转过头来,环顾左右,迟疑一下,抬起头来,仰望着女儿,搭起话来。“娃娃,你的嘴真乖啊。爷爷在种花呢。”“种啥花?”“喇叭花,像花裙子。”“给我看不?”“给啊,花开了,让爸爸带你来。”我忽然想到,孩子就是孩子,他们的眼睛是清澈的,心灵是单纯的,他们只会用又简单又真诚的方式,与周围的世界打交道。老子曾经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话对后世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尤其是在热闹喧嚣的都市里,当一些人叫嚣着向钱看,人心就更浮躁,人际关系就更冷漠了。所以,扰扰攘攘的红尘世界中,狼心狗肺人整人,冤冤相报人害人,屡见不鲜,层出不穷。
  古训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应该是至理名言。但是,自从搬到新的住地,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楼下的邻居。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惭愧。感到自己竟然不如两岁多的女儿,她竟然第一次和邻居搭讪了起来。
  不久,我就注意到,楼下的院子里住着老两口。有次拉呱聊天时,老人家说他有一个儿子,常年在外地上班。他家在十字路口那边有个老院子,位置优越,热闹繁华,早开发建成了六层楼,房子全租出去了。他还说,他是个戏迷。每个周日下午,院里就三三两两进来一大拨儿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头有青年,他们一边相互招呼着,一边从屋里拉出凳子,端来椅子,围着老人家在院里坐下来。随意谈笑间,一个个秦腔名段,就正二八丁地开场了。乐曲一响,我就站在阳台上,成了最忠实的听众,专心致志地看起来,洗耳恭听起来。
  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自由组合的民间自乐班。老人家是自乐班的龙头老大,他拉的是板胡,是头把弦索。来者都是戏曲爱好者,每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尽管都是清唱的装束,但一招一式,声情并茂,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般唱过两个小时,自乐班就散伙了。但是,老人家似乎还不过瘾,他却默默地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意味深长地拉开了二胡曲,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如痴如醉的神情,那忘我忘情的样子,着实让人感动。有时,他也拉《梁山伯与祝英台》,乐曲扣人心弦,销魂蚀魄。每逢此时,我也发现桐树似乎听懂了感动了,婆娑起来,摇曳起来。那些叶子仿佛手掌,欢快地为老人家鼓起掌来。
  每个周日,我都默默地站在阳台上,免费享受着楼下院子里这些秦腔戏曲经典唱段。久而久之,我发现每次活动就那些人,没有多余的观众和听众。于是,我就想到了一个难以释怀的问题。既然是自乐班,为什么就不到附近的广场上去表演呢?为什么不让大家都观赏呢?这么美好的文化节目,放在院子里自娱自乐,养在深闺人未识,有多可惜。一番打探,我才知道老人家跌了一跤,脚受伤了,走不动路了。
  怪不得自乐班走进了寂静的农家院落,如此尴尬,如此兴味索然。
  这年忙天,我们全家回乡下收麦去了。回来后,好久没有看见自乐班来,也没有听见秦腔唱起来。一打听,才知道他老人家去世了。在地里烧麦秸时,跌到在地上,爬不起来。等人发现时,已被火无情地吞噬了。他死得太悲惨了,让人不禁唏嘘感叹。他的突然离去,让人不由得想到人世无常,人的生命的脆弱。
  话说这长在墙缝里的椿树和桐树,却让我们几家住户更讨厌,更尴尬。它们挺拔在楼群里,拼命向光向阳长姿势,冒过了楼顶,严严实实罩住了那个院子,还给过道北边的住户投下了阴影。尤其那桐树冠盖如云,肥大翠绿的枝叶,密密层层,紧挨着我们的窗玻璃,摇晃着,摩挲着,阳光全被遮住了。
12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上一篇: 《 一位离婚女人的感言(七)

下一篇: 《 比我幸福

【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这文字就如人的心情,真是一波三折呀。从开始的窘迫,到中间有了自己的房子扬眉吐气起来,看树看邻居都是可爱的。可是,人生无常,热爱生命的邻居走了,连带着的椿桐老树也看着不顺眼,怪它遮了光,怪它挡了眼。这时,再退一步看看,便觉也不过如此,顺其自然,不为难自己便是顺应天道了。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5

  • 千千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是的,让我们慢慢生活,慢慢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2018-09-30

    回复

  • 落叶半床

    人生就是这样子吧,复杂呢。

    2018-09-21

    回复

    • 大象

      @落叶半床  谢谢老师来访啊!顺祝中秋节快乐!

      2018-09-21

      回复

  • 沁芳闸

    文字,实在是好的,朴而不拙,字里行间慢慢告诉你一点人生道理,只是看个人能否接收了。

    2018-09-16

    回复

    • 大象

      @沁芳闸  人生的尴尬和无奈处处有,人生的屋檐和门槛时时有,顺其自然最好。谢谢沁芳闸李老师的按语和点评。

      2018-09-1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