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年的秦人旧居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9-01-11   阅读:

  
  引子
  许多年来,我的脑海里时常会不自觉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白亮亮的溪水在沟里流淌,顺着地势跌下一级级天然石阶;溪中错落分布着许多大如石鼓的卵石,被水流长年冲刷得温润如玉;岸坎上多植常绿阔叶树木,时有枝干从此岸伸向彼岸,在水面和草地上筛下斑驳如金的光影;巴掌长的游鱼在网纹般的水里倏忽来去,忽而跃出水面,激起浣女们的惊呼;面色红润的村姑蹲踞岸旁或石上槌衣,嘭嘭的捣衣声透过重叠的树影,飘到岸上林木掩映的古旧木屋中去。
  每到这时,我又会忆起另一幅画面:一条极其幽深的山谷弯弯曲曲地延伸着,谷底静静流淌着一条水量很小、若隐若现的溪水,溪边几块巴掌大的梯田里留着一堆堆拃许长的稻茬,依着山势盘绕成螺旋状;由于地势太过狭窄,两边的山看起来高峻得直插云霄,不见其顶,山上密密地长着挂满了女萝的枞树,树下全是湿滑的孢子植物和蕨类植物;我和小伙伴们在幽深的黑树林中穿梭奔跑,采摘蕨苔和蘑菇,我们为蕨苔是否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而拌嘴,但不一会就全忘光了,齐声呼啸着,借着苔藓的滑,脚不停步地从百多米的山腰直奔到山脚。
  这些简直就是一帧帧现实版的王维意图呀!我对它们完全没有抵抗力,当它们悄然无觉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历尽风霜的心灵总会被融化,我坚硬如铁的壁垒总会被击坍。实际上这些不过是西南山村极其普遍的景象,以第一幅图景来说,水是乡间常见的清流山涧,树是并不婆娑的油桐麻栎,人是面部扁平的苗家少女,出得来,方觉山上无松可倚,树梢无月可玩,水中无舟可楫,舟旁无莲可采,便是林中木屋,也非我能久居之地,不然,何来此去的良多感慨?
  第二幅图风格更加粗砺,线条更加硬直,实是一处不折不扣的野山,那空间的局促,导致了眼界心灵的单调乏味,那地理的荒蛮,导致了生活方式的原始落后。但我却偏偏喜欢这种完全被大山阻隔、遮天蔽日的环境,它就像是一间只能放张单人床的陋室,拥挤而温暖,逼窄但安全。况且啊,在这般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在这样荒莽原始的山林中,实有着数不清的潜滋暗长的生命迹象,我辈无能,不能纵横于天地、捭阖于人世,只求能用一生的冗长来关注卑微生命体的生长过程。
  这些情景多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走过感伤的童年、孤独的少年、绝望的青年,直到愤怒的中年,每当我置身于尔虞我诈的人世,游走在勾心斗角的职场,徬徨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时,那一层层浓密的树荫、那一间间破败的木屋、那一丘丘干涸的土地、那一串串晶亮的笑语、那一声声结实的砧声……都会从看不见的某处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揪得我的心儿一阵阵抽搐剧痛,拧得我的泪水一行行流到脖颈。
  但我始终没能记起这两个画面来自哪处村寨,谁的家乡,唯一能够掌握的信息,就是我还可以大致推断出,这是我转学到芭蕉乡中之后,多次乡间游冶中的两个片段。
  一
  数年羁旅客,今日始得归。
  苔迹铺阶绿,炊烟炙檩黑。
  鼠从墙角过,鸟在瓦间飞。
  久候无人至,柔肠渐已灰。
  ——《离家数载始回归寻亲人不即》
  八十年代破败而空荡的街道上,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低垂着头踽踽独行。他的脚上仿佛沾了胶水,每一步都挪动得极为艰辛,不时回看一眼那所刚刚离开的、少有人居的房子,直到转过街角才终于死心,黯然吟出一首愁肠百结的歌。
  其时他已离家四年有余。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男孩不知不觉回到了已稍显陌生的家门口。遗憾的是,今天不是周末,他内心渴望见到的人并不在家。他踩着石阶上暗绿的苔藓,看着屋顶上两只麻雀翻飞,心中充满了感慨。
  一年后,男孩因成绩下滑,被在乡下教书的父亲接走,从县第二中学转学到离城十五里的芭蕉乡中学去读书。一到学校,男孩就后悔了:芭中的规模大约只相当于县中的三四分之一,仅有的一栋两层教学楼显得破破烂烂,许多窗户连玻璃也没有。更让他心凉的是,这里的老师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土气,学生年龄虽幼,也多呈现出一副痴愚之相。但是男孩并没因此而逃掉,为了不让大人为难和生气,他早已习惯了承受与忍耐。
  开学一段时间后,男孩敏感地察觉到这里的人都有些怕他,许多同学都不敢跟他说话,若在过道上相遇,实在避不开了,他们会选择低下头去,做了错事一般拖着脚步捱过去,或者慌慌张张地冲他憨笑。不光学生如此,一些老师也常会三五成群,站在远远的操场角落窃窃私语,顺着话题的内容或语气不时偷瞥他一眼。
  一天夜里,男孩从浅睡中醒来,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他睁开双眼,看见父亲和他的数学老师蹲在一口纸箱前,两人各自拉住一头,徐徐展开一张山水条幅。他认出来那是他的作品,一幅题名为《清泉石上流》的小写意。他留神听了一会,说话声太轻,他只听到父亲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气势”、“动态”、“层次”,父亲每说一句,数学老师就沉闷地“嗯”一声。男孩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只好继续装睡。
  过了些天,男孩放学后经过操场,几个老师或坐或站在乒乓球桌前,有人忽然叫住了男孩。那是学校里敲钟的曾主任。曾主任浑身散发着呛人的酒气,瞪着一对糊满眼屎、红得跟烂桃子似的眼睛说:“你爸爸说你会写文章。”男孩瞟了瞟冷眼旁观的老师们,没有说话,露出想走的神态。曾主任一个趔趄栽过来,撑在他的肩膀上,满脸诚恳地说:“我是当真请教你,写文章拿来做哪样?”老师们哄堂大笑起来,男孩又羞又恼,挣脱他的手爪跑回寝室去。
  当晚,男孩披着一身夜色,独自来到学校后面的小溪边。那是一个值得表扬的夜晚,视线所及之处并无半个人迹,只有忘却身世的河风不知疲倦地游荡在天地间,把不知名的夜虫那彻夜不眠的歌声四处传扬;月亮撕开层层乌云,伸出千万只光的触手,弹拨着岸旁竹梢的琴键,仿佛在为秋虫伴奏;然而远处巨兽般潜伏的远山和近旁鬼魅般扭动的树影,却平添了一份世道艰险与人生乖张之气。男孩在溪头独坐良久,望着中天一轮圆月凝神,禁不住慢吟道:
  野水斜桥处,临风我自吟。
  谁言天地阔,四海少知音。
  ——《月夜四首·秋蛩》
  月逝东山外,神游碧落间。
  何时如我愿,江海寄余年?
  ——《月夜四首·月落》
  在芭中的几年,这样的隐性对抗一直没有解除过:初二期末考试过后的一天晚上,男孩坐在宿舍门口发呆,几个老师围在乒乓球台旁说话。班主任周老师警惕地回头瞅了他一眼,说这次考试他的语文成绩得了全县第一。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就问是说我吗?周老师喝道:“哪个和你讲话!”几个人随之走开。
  到了初三时,新调来一个龙老师担任语文老师。上了一段时间课后,龙老师突然当众宣称:“我检查过上学期的作文,发觉周XX每次都给松松打很低的分,老子还以为他好了不起,昨天看了他的下水作文,简直是他妈狗屎!”话说得太嚣张,不管亲哪一方的人都讪笑着不好接茬了。
  接下来的一节课上,龙老师在讲解《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时,专门普及了二十四桥的相关知识和诗词,他说:“南宋词人姜夔在他的代表作《扬州慢》中也写到了二十四桥:‘二十四桥明月夜,波心荡,冷月无声。’”然后突然转头问男孩:“是这样吗,松松?”男孩纠正道:“应该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刚说完,教室里就响起一片惊噫之声,有几个对他从不服气的问题学生都张着嘴傻看着他。
  男孩其实并不清楚龙老师为什么会征求他的意见,而且在后来的语文课上,他常会在说起一些文学典故和文学常识时,有意无意地跟他探讨或征询。男孩恰巧对传统文化涉猎得较广,对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啦,卓文君当垆卖酒啦,苏小妹三难新郎啦,齐白石愿做青藤门下走狗啦等文艺典故如数家珍,对金乌、句芒、东君、飞廉等关乎农业与节气的神话和意象也了如指掌,因而凡涉及到诗词古文的课,都上得愉快而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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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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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看看,那边走过来一个少年,到你面前了,他才坐下,不疾不缓的说起了他的故事。中学时,因成绩下滑他被父亲接走,从县中转到了乡下的中学。开始,他和谁都有着距离,直到一个叫郑荣的人出现。友谊因男孩的一包瓜子打破,有了郑荣就有了更多的朋友。只是,郑荣才是好友,郑荣走了后就是周江,并且因为俩人是好友,家长之间也开始来往。印像最深的是周江的妹妹放了三碗面却放了大半包味精。当然,怎能少了女同学,有萍有瑶,萍是不见了,瑶最后也未能坚持。男孩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中年,那些祭奠青春的诗还在,只是人却不见。好不容易遇见郑荣,可他已从腼腆的少年变成了鸡头。怪不得,少年的诗词里满是忧伤。 少年的故事不短,因为听了很久。少年的故事很短,就如短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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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6

  • 千千

    一个字好,二个字真好,三个字还是好!

    2019-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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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可惜了郑荣。

    2019-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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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沁芳闸  你的按写得投入而抒情,谢谢

      201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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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瘗花秀士  老师,我去煮了很多菇放在一起的汤,有金针菇,香菇,蘑菇,白玉菇,没吃出你说的味道。哈哈。

      201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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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沁芳闸  那个做法本身并不足奇,关键是个清爽,我在乡下生活时,由于他们的菜肴做法不卫生、不讲究,说得刻毒一点有点像吃猪食,因而经常吃不下饭,当我们自己采摘了蘑菇来,用最简单的方法煮食,清水烹煮,只放油盐,突出的只是蘑菇自身的清香,于是显得清爽、干净,吃起来没有心理压力。

      201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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