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还没亮,我听到小芹在门外唤我。声音很细。阿蓬睡意朦胧地说:“小妹让你随她去赶海。去吧,我今天和妈收拾下屋。”说完又睡了。
我急忙带上几样画件和一个马扎随小芹上路了。她挎了一个篓子,要帮我提马扎,我说,“不用,你带路。”她脚步轻快,不时回头傻笑。样子挺可爱。
我们的村子在南半球赤道附近,这儿离海不太远。实际上我一醒来就听到了涛声。我们快步走到海边,天还没亮,沙滩是白的,海和天都是黑的,头上有星光可辨出天空。海滩时而现出白色的浪花,潮水正在奔来。
人群越聚越多,大半是孩子和妇女。没有吵杂,只有她们光腿溅水的声音。远处隐约现出一条灰蒙的线,在你不知不觉中天亮了起来,由鱼白转为橙红,潮水也一波一波退下去。
我感觉到这儿比起地中海和我国东海来,由于热带空气和海水的温度高,加之季风和洋流的作用,天上的云霞和海面的波涛变化得异常迅速,像一个脾气火爆的女子飞快地摆动她的裙衫。这时人群自然地散开来,小芹快速向退潮的海滩奔过去,没在人潮中。在壮丽的天幕下,在大海的波涛上,她们弓腰劳作的群体的背影在云霞的逆光中涌动,显得很原始。
这一幕造物的神圣的画面,触发了我的灵感,我迅速地用彩色的笔简约地记录了它的造型和色彩。勾画着这些个体和群体,千姿百态,在涛声的呼唤中疾速地奔忙、扭转……
不一会,大海和它的浪涛远去了,人们也纷纷走了回来,我听不懂嘈杂的声音,小姑娘回到我身边,送过她的篓子给我看,憨笑。我见里面有一些蚌和蟹还有扭动的小鱼。突然我发现她的一只脚在流血,我掏出手帕要给她包扎,她只摸摸我的手,笑着闪开了。
此后的两三天里,我侧重于小芹和那些孩子的素描,画她们的肮脏的蓬发,纯朴憨厚的表情和破烂的衣衫。心里在想着赤道线上,蛮荒而贫困的渔村,乡民为生存而拼搏的艰辛,还有赶海的壮美。
就这样,一连几个早晨去赶海,回来我整理画稿,加工编号。阿蓬忙着修理小船和捕鱼的工具。
在庭院的棚子下,我给大婶画像,她总是忙看手上的活,编织、结网,我请她抬起脸,她郁郁地望着我,神情呆滞,常年劳作的手,脸上的绉纹,鬓边的风霜,都引起晚辈的敬怜。我又想起我的母亲,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年轻的,我在国外十年,没见她是怎样老去的,我回来时,只有墙上的照片,她微笑着注视我,还是我走时的样子。难道这就是永恒吗!
我问阿蓬,大婶为什么那么忧郁?
“姐走后,她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有许多年了……”他闷闷地说。一面给小船涂漆。
“你姐?”
“是的,没跟你说过,她比我大四岁,叫菊,爱唱歌,跟一个英国人跑了。”
“唔”
“那年她十五岁,鬼子比她大二十岁。你坐远一点,这漆有味。一直没音信,十多年了。妈一想起她就忧愁,爸劝解说,菊是有个性的孩子,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会随波逐流。”
我无语。
“我想带小妹儿去万隆,让她念书,爸不让,怕妈孤独,得病。她十三岁了,一个大字不识,今年就有邻人介绍她出嫁……做渔婆子。”
“你进了城开阔了眼界。孩子是得念书,将来无论她干什么,总要有点文化。”我附和说。
“看我们的人民生活多苦啊,祖祖辈辈在泥里打滚。”
阿蓬的话,唤起了我对国内苗岭人家的回忆:
“哪都是一样,这世界。”
“所以我想参加义军,赶走荷兰人……”
我给小芹画像,这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勤劳、善良、纯朴而谦卑。为了反映她的内心世界,调动她的表情我便和她聊起来。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哥,我已经长大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沉静,没有一丝顽皮。的确,在当地十三岁结婚的女孩多得是。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她不回答,端正地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反问:
“哥,你找到嫂子以后,在哪安家?”
“看她和我的工作,听老人和她的意见,我要和父亲在一起,他年龄大了。”
“那,家里得有个……使女了?”使女这个词是上层人用的,她说时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点文化。
我专心注意她谦卑的表情,没有表示。
“我想跟哥服侍老人,如果嫂子愿意。以后她也会生孩子的,要有人侍候。是不是?”她身子正了正,做出懂事的样子。
“你还小,跟蓬哥去念书吧。”我说这话很平静。
好长时间的沉默,也许她心里痛苦,不过,这也帮我捕捉她的情感。
“是啊,我没文化。”她竟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