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是明月楼的头牌,更夫五月第一次见到蔷薇,也是月光很好的晚上,其时,蔷薇在楼上看圆月,夜风吹落桃花,每一种寂静都起了雾,每一团雾里都有雨声,雨声里有马蹄轻响,每一蹄都踏在五月的心上,轻微生痛所带出来的忧伤温暖甜蜜,他想到家乡,桃花开落的下午,蝴蝶在春风里飞起,又停下。
五月从没有奢望能进入明月楼,但是他希望这支金步摇可以到蔷薇姑娘手上,用来剔亮灯盏,照着寂静的往事。就像敲完了更睡在月光里做了个梦,那枚金步摇通过复杂的途径,如他所想的那样进了明月楼。五月想象它在蔷薇的发间,轻轻地摇晃,就像芳香缓慢的故事里,有人月下挑灯徐来。梦里的故事寂静饱满,又总是犹如灯下瓷瓶轻易被打碎,是短暂而甜蜜的地址。
五月是被镇上的捕快用脚踢醒的。
五月还没有完全从梦里的那片风景里取出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到衙门。留着三羊胡子的县老爷在高高的桌案后拍响惊堂木,五月才知道明月楼的蔷薇昨晚死于非命。当一支又一支令签扔下来,血肉模糊的五月成了大堂一侧豆瓣眼师爷白纸黑字里的恶人:月黑风高,色胆包天,谋财害命,取人首级。
五月像一只破败的麻袋,被扔进黑夜那样深不见底的死牢,等着秋后问斩。
死囚五月在黑牢里遇到了另一名死囚:一名车夫。他说自己是被一个梦给定了罪的。有一天县老爷坐堂审一个关于一名说书人失踪案时睡着了,梦见车夫杀人埋尸于某棵大树下,醒来后,衙役们按梦索尸,果然在大树下挖出那名失踪数日的说书人。作为一名死囚,车夫却并不忧心忡忡,总是吃嘛嘛香,睡嘛嘛甜。
当落叶在屋顶缓慢堆积时,黑暗中两人因为寂寞变得无话不谈。
在他们最后一餐中,车夫说出一个秘密:他的屠夫兄弟买通了刽子手,临刑那天会虚晃一刀砍掉他的绳索,彼时他将奋力一挣滚进旁边的河中,那里早已经藏好替换的另一具尸首。车夫安慰五月,以后每年清明都会去他的坟前一叙,让他放心上路。
耀眼的刀光中,绝望的五月心怀侥幸地奋力往前挣脱,就像一个梦,五月真的滚进了河里,冰冷的河底他不敢回头,不敢上岸,像一条水底的鱼,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奋力游往陌生的水域。当五月湿漉漉的从河底拖泥带水爬上岸时,看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两岸植满桃柳,时间在这里似乎从不消失,倾斜的光线里,桃花开开落落,温暖愁人。五月心怀愧疚朝着远方的车夫拜了几拜,他明白好酒的刽子手一定是记错了他的囚犯,以致于那名被梦定罪的车夫终究还是枉死于一件糊涂事件中。
沿着桃柳一直往前,五月走进了一间客栈,客栈叫明月,老板娘叫蔷薇。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老板娘蔷薇就是明月楼头牌蔷薇。那个夜晚,蔷薇用一具去掉头颅的尸首伪装了一件凶杀案,借此遁逃于水火生活。但是,五月成了凶手是她所未能想到的。之后,五月留在客栈做了一名伙计,扫院端酒,植花种草,看星月,云朵,听流水,雨声。
一盏灯的暖景里,时间像花朵开落: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一日,客栈来了一名说书人,说的是两名赴考的书生萍水相逢于一座寺院,不料其中一名书生忽得重病,不能前行,另一名书生留下照顾其至病愈,却错过了考期。两人分手时,焚香八拜,病愈的书生言约来年重阳将赴拜恩人。约定之日,另一名书生在家扫堂备酒,长候一日不见来人,谁知夜深之时,那书生却扣门而来,两人把酒言欢,一夜长谈。天明之时,那书生脸有忧色,问之再三,言道,别后生计艰难,暂弃笔转商,终日事务繁忙,临期才想起,奈何路途遥远已经来不及,思及魂魄能瞬时于远近,于是自刎赴约。言毕,那名书生消失于窗外初升的晨光之中。
听完故事,五月想起那名枉死的车夫,于是准备潜回家乡,去车夫坟前一拜。
返家的路途,犹如镜中山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真是真,说假是假。所途径的陌生地址上的夜晚,月光摆下盐与雪,是虚幻动人的景象。
夜深之时五月潜去车夫窗前,他看到一盏灯下,朴素温暖的光笼着一家人:车夫和他的妻,以及他们的孩子。激动与欣慰中,五月敲开了门。车夫于灯下一见五月,却惊惧异常,不敢趋近。
当女人和孩子离去后,惊魂未定的车夫剔亮了灯盏,邀请五月坐下来。
他说那年行刑之后,依计遁脱成功,逃往他乡数月,因为孤独让他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住痛苦,把自己的遭遇向一名亭中同时避雨的黑脸郎中尽数道出。半年后,辗转找来的兄长告知他已经可以回家,原来凶手是县令的表弟,他被做了替罪羊,那名黑脸郎中是暗访的朝庭大员,已经查明真相,并且重审罪案。
窗外下起了雨,雨声中似有马踪嗒嗒。五月惊道,当年兄长是不是也帮我一起买通了刽子手?
车夫摇了摇头,在雨水布下的万种寂静里,他慢慢道:你已成刀下鬼,你的尸骨是我兄长收的,埋在镇西的桃下。
闻言,五月犹如惊梦初醒,他觉得自己就要像影子一样融化在明亮的灯火之中。他在耀眼的亮光中看到两名狱卒走向他,立在昏暗的灯影里催他起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