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阳光里喂一群鹅,笼着光的白鹅仿佛刚从月色中摇摆出来。暖风吹来远处的鸟鸣,无人认领的寂静,一节一节缓慢生长。在瓷和绸组成的春光里,我跌了一跤。翩翩抬头笑出了声,好看的虎牙在阳光下是永恒的暖景,它们刚从水里捞起遍布水光,矮篱上的木槿开出醉人的淡粉色,像翩翩轻微发红的脸。
故事温暖的地方,翩翩带我去看柳和桃,斜挂的光线下,那是镜里的山水:万物迷醉,做着很长的梦,梦里马匹驮着一座春天温暖愁人无处停靠。
那个春天,我的纸上除了柳与桃,还有许多轻卷的云,以及立在云下被风吹动的翩翩,甜蜜醉人的纸上,是一座久别重逢的春天。
翩翩和一名被时间淹没面貌的老人生活在一起,翩翩喊她婆婆,事实上,她们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下雨的时候,我们三人在檐下的慢时光里看雨水斜挂,老人用陶罐煮汤,慢火下,罐盖轻轻扣动:是温暖陈旧的春天里某名信使牵着马匹经过窗前,万物的静中,云朵悬于浅窗,花影游向慢椅。
老人一次次比划着关于翩翩的事,她说,那天清晨打开门,房前的樆树上悬挂着一只藤条篮,篮子里的旧蜡烛包上停着几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戏文里有唱词:蝴蝶翩翩,小姐坐窗前。于是,老人喊藤条框里的女婴叫:翩翩。每次说到这里时,翩翩就跑过去,抱着她的婆婆,把下巴放在老人的肩上。我说《聊斋》里也有个翩翩,能把芭蕉叶裁成锦缎衣衫,把云朵缝进衣衫做成棉袄,剪叶成食,取水成酒。
婆婆在屋后种各式各样草药,它们此起彼伏地开放,是安静平淡生活里动人的景象。黄昏时分,许多蝴蝶飞来。翩翩提着篮子去摘树上的香椿芽,它们停在她身上,静静地翩动翅膀。
我在纸上把花田放大,它是月光下没有边际的暖景,用来放置故事里最温暖醉人的部分。翩翩过来坐在我旁边,她的脸离我很近。柔软的发梢掸在我脸上,是羽毛在手心轻轻扫过的轻微的懒懒的惊慌的痒,我闻到她身上杏的味道,和着草药淡淡的苦香,在寂静与寂静中,有些东西走到不能回来的远处。
就像所有甜蜜的故事一样,这个春天里,我与翩翩练习爱与飞翔,温习诗中的甜美以及忧伤。
某个星光很好的桃下,我终于勇敢地吻了翩翩,寂静的夜色中传来水鸟清澈的叫声,那里有恰如其分的美丽与忧伤。我把颈上戴的银锁片取下来,挂在翩翩的胸前,那面星光下轻微起伏的斜坡。
婆婆是在煮汤的时候离去的。我和翩翩从水边回来看到她像一件衣服斜淌在竹椅上,以为她只是睡过去。
整理婆婆遗物时,我们在樟木箱底发现了一只小木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片以及一片银锁。纸片上是某人的生存八字,锁片很熟悉,因为它与翩翩翩胸前的那枚银锁片是一模一样的,那曾是我颈上的悬挂之物。
离开翩翩的那天晚上,我取出父亲大病前留给我的一封信。大意是,我还有一个妹妹,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伤心下的父亲把悔恨转到这个婴儿身上,于是遗弃了她。但是,送走时挂了一块与我一模一样的银锁片,那对银锁片是祖母留下的。
看完信,翩翩很安静。她取下颈上的银锁片放在我手里,打开门,示意我离开。矮篱上的木槿花已经凋谢,灰败的颜色饱含不洁与绝望。关上门的时候,翩翩说,我不信。月亮隐入云层,樆树上露水大颗掉落,黯淡的月光笼着一切悲伤的事物。
一年后,我在远离家乡的某个小镇上教书,我收起画夹与颜色,认真地教起数学。老校长热心地为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她在镇的另一边邮局上班。黄昏或者周末,她会骑车过来看我,日子与数字一样平淡以及景然有序。翩翩找到我的时候,女友正把一件织了一半的背心放在我身上比划。
翩翩离开小镇那天,给了我婆婆留下的那个小木盒。她说,上月婆婆的一个远房表妹赶来吊唁,说婆婆捡过两个孩子,这些东西是你妹妹的,而我是另一个弃儿。
我与翩翩的故事并没有后来,因为我没有找到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蝴蝶飞过花田,飞向无人前往的虚构的地址和日期。女友拆了背心,也离开了我。
我依然在小镇上平静地教着书,《聊斋志异》中翩翩的结尾写道: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