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九的归一斋里最多的是菩提手串,名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对于毫无见识的我来说,完全浪费了它们非凡的身世以及瓷泽绸光。一如我小说中的沉九一样,归一斋的沉九也依样画葫芦的沉默寡言,不善言笑。
但是,沉九的茶好,门前的桂花很香,店堂幽静,下午漫长,我便不肯离开。要留下对付一个不善言笑的人,我得无话找话。我道,关于菩堤,我所知道的就是流传甚广的两个偈子,神秀大师的“身是菩堤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以及慧能的“菩堤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沉九微笑不语,我便买弄起来。都说慧能偈子更有深度,对于红尘中的我来说,却认同神秀大师的偈子,因为它类似于马克思主义发展观,量变而质变,物质决定意识,顺序渐进,生而为人,有把握的习而渐知才是合理,否则人类文明如何脚踏实地向前发展。慧能的偈子简直就是让人自寻烦恼嘛,明明肉眼凡胎只能见得识得:菩堤是树,明镜有台,却要人凭空接受菩堤非树,明镜非台,视而不见,强硬顿悟,让芸芸众生不用世间法去揣测或定义出世的佛法智慧,太难了,这念起来容易,行将起来就是虚空毫无用处。就像我怎么无视这个下午,有茶,有香,有桌,有椅,有你,有无处不在的光线,以我看哪,应当是菩堤本是树,明镜亦为台,本是红尘物,尘埃早惹定。
听完我的这种胡搅蛮缠,沉九只是微微一笑。他起身为香炉添了香,重为我们筛茶一轮后,落坐于博古架的阴影里,双手轻笼,指尖轻扣,炉中的烟走走停停,寂静悠长,在这样的气氛里,时间变得不确定,仿佛可以随意更换或修改。
沉九忽然起身,邀我出门,我便跟着出了门,桂花的香气浩荡而虚幻,跟着我们走出很远。
穿越十七条街景相似的小巷,我们停于一座客栈前,门前卧着两头石狮,晚风轻轻吹动檐下悬挂的两盏灯笼。
门里适时走出一青衣女孩,把我们引入客栈临窗的桌前,桌上摆有酒具以及两尾刚出锅的鲤鱼,香气扑鼻,当我提筷欲搛时,两尾鱼活了过来,跃入窗外的河水之中,吓我一跳,其时,大堂的木楼梯上有女子分花拂柳笑语盈盈地下来,女子和沉九打过招呼,又把脸上剩下的笑容打折给我,这点小把戏还能博君一笑否?
不等我回答,沉九已经为我们介绍,女子是沉九多年老友,也是这仿古客栈的老板娘,叫蔷薇,是魔术爱好者,总是喜欢跟初识者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蔷薇半掩着手中的檀香折扇笑道,你这朋友我好像在哪见过,也许曾梦到过,说完露出一口贝牙,上面布满水光。说来难以置信,已经人到中年早已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我,在蔷薇半真半假地笑容里,忽然动起情来,那一刻,她仿佛是我某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数周之后,我们以势如破竹的速度从初识到熟悉到热恋到结婚。我成了客栈的老板,每天在柜台后把算盘打得行云流水,有条不紊,我圆滑世故,锱铢必较,见风使舵,如鱼得水。我对我的生活非常满意,我没有理由不满意,人到中年,身体健康,生意兴隆,每天看着自己一双保养得温暖、干净、柔软、指甲粉色的手,我都要发自内心地感谢沉九带我来的那个黄昏。
我以为这样幸福而稳定的生活会是我下半生的全部,却在数年之后,我把它毁于七年之痒上。那天,当芜香迈入客栈向我走来时,我就知道,我将万劫不复。
无任我曾为我和芜香的这段情深缘浅赋于怎样的诗情画意,最后都逃不过成为世间最恶俗的男女之事,我亲手把我的生活搞得兵荒马乱,鸡犬不宁,漏洞百出,长久的困兽之斗,使我犹如行尸走肉。更糟糕的是,某次酗酒后,我试图打开自己不曾拥有的翅膀扑向虚空,坠成了头脑清晰的植物人。
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用还能转动的眼睛向每天定时前来为我清洗的蔷薇求得死亡的帮助。但是蔷薇有意无意地无视我的请求,她以十二万分的耐心细致入微地延长着我生不如死的余生。
虽然求死成了我唯一的念头,但是当那天半疯癫状态的芜香举着刀向我砍下时,我还是闭上眼睛骇出了一声大叫。
我睁眼看到了好久不见的沉九,他坐在我对面,双手轻笼,十指轻扣,微微一笑。那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我只不过是在椅子上做了一梦。下午的光线摆在眼目所到之处,炉中香走走停停,寂静悠长。
我端起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口,茶温刚好不曾凉去。我说了梦中漫长的一生,沉九微笑,你这梦可以解释两首揭子的关系。
他说,一切的思维,概念和感受,对于整个宇宙存在的认知,皆是无明,颠倒妄想。但是,本来无一物的“物”字,包含了一切的存在,它既包含了有,也包含了无。两偈也可以说没有区别,只是体现了境界的分类,但不能说是高下,二偈不是相互否定的关系,是相互补充的,无一物不是空,也是空,空中有无,空中有有,就像梦,你说它是无,它给你的感受是真实的有,你说它有,它又是不可实触的无。
有和无,在于感受的当下,五蕴皆空,这空也是满,这满在空中也是空。
当我一头浆糊地离开归一斋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翻到某个被我搁置许久的小说里那名被赋于文玩店老板的沉九时,我开始怀疑今天下午遇见沉九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