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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水,举水

作者:决决流冰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9-08-30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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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和人说,我的家乡有一条悬着的河,叫举水。
  那人说,你在痴人说梦呢?
  我说,你不信算了,那水真悬着呢。
  那人还真的不信。
  我带着那人来到我的家乡,正好白鸭山腰有一道水帘坠着,翩翩如羽如袖。我说,那是举水。那人轻蔑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舀起一瓢水,就在我的头上,做了一个向上的举动,然后,哗哗啦啦,一瓢凉意贴着前胸贴着后背咣咣而下……就在白鸭山下,我们追赶起来,天上的白云也一同跑动,风鸽哨似的,呼拉拉响。我们也随着风盘旋,越飞升越高,超过那道悬着的河流,超过白鸭山顶,最后差不多和云比肩,山峁、河流、大地,村庄,都在我们的脚下,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们蓬勃地飞,气流如山压榨窒闷着我们的呼吸,终致于像折翼的鸟,扑棱扑棱,抗拒不住风和重力,一个跟头,我们跌了下来,沿着那悬着的河,乒乒乓乓撞在石子上,和水花一样变成碎沫……
  后来,当然惊醒了,还真是痴人说梦。但白鸭山这条悬着的河流曾经真的存在过,麻八景把它叫做“白臬飞泉”。白臬飞出的泉流,潺潺之欢,就流向了举水。
  举水,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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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2500年前,《尚书·禹贡》记载,“至于大别,南入于江。”大别是横亘中原的一座著名山脉,绵延数百里。它的山脊像一条鱼的椎骨,把江、淮割裂开。山之南,水入长江;山之北,水流淮河。古人以为山南山北风景民情大不相同,就“大别”谓之。白鸭山是大别山的余脉,它的潺潺溪流,通过举水,灌入长江。《禹贡》讲的“南入”之道,在麻邑就是举水之河。
  之于长江,举水是微不足道的,没有举水,长江照样丰盈。它不缺这样的一条支流。但之于大别山南麻邑广袤的土地,举水却是生命之河,它哺养了两岸儿女,千百年来,身系每一寸草木的枯荣。朝朝暮暮,风风雨雨,它以自己的浩瀚,吸纳盈余的,补足匮缺的,该奔腾时如狂,该歇步时如息。卑若微尘,不矜不伐。
  《水经注》上说,“举水出龟头山”,这是最早关于举水源流的记载。也许沧海桑田,现今的举水,远不仅仅只是龟峰山几条溪流涓集而来的,它至少还有两条重要的源头:一是从福田河下,弯弯曲曲绕到县城,一是从三河口来,轻轻浅浅,最终与龟峰水汇合,形成举水的主干。据说,最初福田河叫“哭天河”,因为波涛泛滥阻断了两岸人民的进退,后来,人们在河上架起了桥,几根木桩扎在乱石中像定海神针,一下子从“哭天”就变成了“福天”。三河口顾名思义是三条河的汇聚口,严格说来,那里的每一条河都是举水的源头,它们沿着山坡,飘过山谷,滋养本该滋养的,收集包括朽叶在内的,一往无前。在无尽的奔流中,最终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举水。
  我没有真正到过举水的任何一处源头(因为真正的源头都隐密在深山),凭想象在它们壮大之前,羸瘦得也只是一滴滴孤独的水,滑过石壁上的青苔,滚在野猪野羊脚凼中,经过艰难的等待,然后艰难地爬出,跌在一汪馥郁的藻草上,再沿着漫长的峡谷,汩汩淙淙,由一滴水成了一泓波。它们的成长也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我在寻觅举水源头的过程中,最远到过风簸山。那里与河南接壤,可能是麻邑边区之一,山上油茶树多,是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路是机耕路,虽隐藏在深山中,村民的房屋建设并不原始,与平畈无异。我们沿着一条窄窄的河沟径直走了几百米,那是个八月天,两岸杂草葱茏,水流并不湍急,我们站在一具黝黑而光滑的石头上,看流水从脚下咕隆咕隆冒着泡,像时光嘀嗒声,那种节奏平衡了我们最初寻找的悸动。在举水的另一条汇流中,我到过一个叫“钓鱼台”的地方。我去时,钓鱼台只有一堆乱石伸露土面,河床早已被农业学大寨学平了,与湖广大地任何一处荒丘无异,但四百年前却不是这样的。那时,这里两水夹流形成一个湖叫龙湖,龙湖边有一巨石伸进湖心,如龟,正好坐着或蹲着垂钓。巨石的确是巨石,横径三丈多,纵径还翻倍。站在巨石上,远可以看到龟岭上飘过来的云岫,近能听到流水的喷雪溅珠。巨石边还有一座著名的楼寒碧楼,楼主人叫周思久,号柳塘,学历是进士,官阶做到了太守,要风雅有风雅,要财势有财势。所以,那时的周思久是将钓鱼台按风景区打造的。扁舟鹜鹭镶嵌在佳山好水中。风景好自然会招来名士,最有名的要数李卓吾(李贽)。他后来就住在对岸的芝佛院。卓吾先生不是一个自甘寂寞的人,他愤世嫉俗的性格即使是在现代社会也不会过得轻松,他虽然掀起了反传统的风浪,最后还是被传统灭了。“被诬,下狱,自刎死”,七个字成了他的结局。苍凉归苍凉,但四百年来,这乖僻的老头儿和钓鱼台同样让人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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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苍茫的举水源泉汇流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碧波荡漾。荡漾的碧波,它承载两岸人世世代代的悲欢忧乐。举水浩浩荡荡,编织的征帆,让两岸人走向更远。当然,再远也没有湖广填四川远。
  一直想不通,偌大的湖广,为什么就是非要让麻邑儿女承担移川填蜀、开启川蜀兴旺的重任?而且从明洪武到清康熙,虽朝移代革,还是一次次让先人背井离乡,餐风露宿。一条筚路蓝缕的路上,多少生灵怀揣勇猛而陨落。后来,我站在举水河畔现代臆想的移民码头边,看到举水西流,想到麻邑人骨子里天生就叛逆,这或许是最好的解释。再可能是,作为举水滋养的土地,不足以承担生命的养分,就像现在的农村,当土地出产解决不了温饱的时候,只好空巢,变成候鸟飞向远方。当年,码头边的离别,哭声、叮嘱声、吆喝声,眼泪的簌簌声,交织在水流的咆哮中,其惨烈也可以与十多年前挤过的春运火车站媲美。在目送与被目送中,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举水码头最重要的作为还不是湖广填川。在交通闭塞的年代,它沟通内外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单就歧亭码头来说,远的可以追溯到三国,陆逊把歧亭码头当军事操练用,进可攻,退可散。不远不近的可以追溯到唐宋,杜牧到没到过歧亭不确定,但苏东坡是肯定的。苏东坡贬谪黄州,从光黄古道走到杏花村就没有土路了,和陈季常喝了一晚上的酒,流着哈利子坐在火堆旁打呼噜。天明离开时,“惟见峰峦集”。他借助的是一叶扁舟,从歧亭出发,在举水的浩瀚中,向黄州奔去。脸上还有一抹飞红。再近一点的,就是于成龙。这个康熙年间号称的第一廉吏,52岁时被一纸调令送到歧亭担任黄州二府衙门的老大,就是因为这儿不平静。《清史稿·于成龙传》说,“歧亭故多盗,白昼行劫,莫敢谁何”,为什么盗匪白昼行劫这样猖獗,就因为仗有一条河。在歧亭还没设衙门的办事处之前,盗匪抢劫,等到县衙派人来黄花菜早凉了。汪洋恣肆的举水变成了匪徒的护身符。旧时宋埠有“小汉口”之称,宋埠这般繁华,也是因为靠近举水堤岸。人们利用水道,南来北往穿梭。顺流可下九江、安庆,逆水可入洞庭、宜昌。至今宋埠有一条街叫“湘帮河”,就是因为湖南的船帮簰客聚居得名的。当年,他们架着木排,浩浩荡荡,沿举水入长江去讨生活。在解放初期,宋埠还有官方机构木排站,专门负责举水上下游树木薪柴的中转。漾漾波涛是它存在的基础,一旦举水尿了,只好鸟兽散。
  千百年来,举水虽然任劳任怨,但也有发疯的时候。举水发起疯来,也如狂如魔,田地、房屋、人畜,见什么毁什么。自然的不留情面,像人类对自然冷酷一样。1991年7月的大泛滥,举水大堤如汉高祖剑下的白蛇,斩成一节又一节,每一节恨雨盈襟。2016年的洪灾,也是惊心动魄,差一点就要重复1991年的故事。这是经历过的,没有经历的,翻开麻邑县志,从最早的康熙志到最新的市志,都有记载。仔细辨认,泛黄的字迹泪血淋淋。也许,在人类与自然的斗争之中,这是不可免的,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2016年6·30洪灾后,凌礼潮先生写过一篇《举水祭》。凌先生是麻邑著名的地方志专家,以详实的史料,铺陈了举水几百年来发生的沧桑故事,字里行间都是忧患。我写此文前,再次找出凌文通读,希望激发自己创作的情绪和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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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吟湄   精华:吟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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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执行站长   吟湄:
从一开始,人类就选择沿河而居,结绳记事,从此生生不息,文明开始出现,一条河承载的是一方水土的历史记忆。河水滔滔东流,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子孙,同时也给这个地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作者从寻找一条河的源头写起,一路生发,一幅瑰丽的历史画卷在笔下递次出现。从钓鱼台到芝佛院再到湖广填四川,从柏举之战到晚明显学泰州学派一代宗师李贽,都在这个地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城在中国学术史上大放异彩。只是这些都抵不过沧海桑田,抵不过人类无休止的破坏。文末深重的忧患意识,让文章跳出历史本身的框架,显示出作者深切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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