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纠正小野老师的记忆时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回头就看见小野老师靠在石凳后的一棵小树上睡着了。他面目安详,带着初生婴儿般特有的纯洁的表情,这种表情说明小野老师其实对一切事物的真相并不感兴趣,所以他至今还没搞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我为小野老师的漫不经心愤怒不已,顺手从地下抄起一根不知道被谁丢弃的小竹枝,敲了敲他的头说:喂,不许睡觉。
二
关于“真相”,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打开真相的钥匙是事实,真相必须通过事实才能找到。可小野老师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相,所有的真相不过是记忆偏差的结果。比如说他那天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只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并没有任何不洁的想法,这是他的真相。而我却始终认为他虚构了一个古代的城镇,还伪装成一个美少年去勾引我,这是我的真相。小野老师说,人生如似水的年华,而似水年华里隐藏了很多真相。真相如月,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一个人的真相都不一样。
年华真的似水。转眼我就从大学毕业了,进入一家大公司做财务,每天重复着叫人厌烦的工作。我每天按时上班,上班后开始在电脑前噼哩啦拉地打字,把九个数字排列成不同的队形输进去。偶尔我也会仰着头,假装看着电脑,用一根手指头一个键一个键地按,这时我想小野老师是教数学的,数学可不止是九个数字排列组合那么无聊,但他日复一日地教着同样的课程,是不是也会觉得无聊,难怪他总在打瞌睡。我的同事们也都在电脑前噼哩啦拉地打字,他们和我一样,满脸倦容,睡眼惺松,好像一夜没睡——上班就是个叫人睡眼惺松的地方,只有陈大圆例外。陈大圆比我早一年进了公司,他打字很快,运指如飞,那些数字在他手下不是一个个地蹦,而是一串一串的。但他有时也会学着我仰着头,用手指头一个键一个键的按,有时学得还挺像。我想陈大圆肯定能搞懂什么叫真相,所以他不会像我和我的同事们一样,总是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但如果他一直这样学着我,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按下去话,那就跟小野老师成了一路人。
陈大圆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浓密睫毛下的大眼,两只黑眼珠水灵灵的象两粒饱满的葡萄,两片略显丰满而性感的嘴唇略含着嘲笑,那条笔直的鼻梁上,却架了只硕大无朋的黑边圆眼镜,那眼镜从与这秀气的脸庞不大相称的两条浓眉直至鼻尖止,画成两个极为夸张的大圆。陈大圆除了打字很快,他还喜欢在公司的门卫处与人争辩些看起来莫测高深的人生命题。有一天,他瞪着圆眼,与一帮同事争论人到底是猴子变的,还是人最终会变成猴子。同事们的观点是人是由猴子变的,这是教科书上的定论,可陈大圆偏偏瞪着他的圆眼说人不是由猴子变的,而是最终会变成猴子。一番唇枪舌剑后,一帮同事渐渐落了下风。而陈大圆嘴角的嘲讽也开始渐渐上扬,他的笑容最终引起了另一个同事的强烈愤慨。于是同事冷不丁地探过头去,慢吞吞而坚定有力地说:我告诉你,人不是由猴子变的,也不会变成猴子,而是由狗变的!
我跟小野老师讲我的同事的这场争辩时正值一个夏日的夜晚。小野老师还在教他的数学,这令我惊奇。在我的印象里,小野老师既然是小野,他应该如自由的风,到处奔跑,但现在我已经从一个高中生变成一个职场白领,他却还在教数学。我想那是因为小野老师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所以小野老师开始去迷恋诗歌。诗歌如风一般自由,它的不确定指向特别符合我性格中的某些特质,小野老师说。他要写一首有关菩提的诗,关于菩提,小野老师是这么说的,菩提是一棵树,这是菩提的真相,但是菩提不是一棵树,这也是菩提的真相。这就像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一个事物的一体二面。小野老师说这话的那个晚上没有风,街上静得很。浩月当空,长街外漏下的灯光在他眼中,如一颗颗闪闪的小星星。后来月亮落下去,小野老师眼里的星星全跑到天上去了,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小野老师说流年似水,人、猴、狗一下就过了,菩提却总也过不去。说完这话后小野老师垂下眼睑,做出半睡半醒的姿态,我被小野老师绕得头昏,说一个数学老师去写什么破诗?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生与死吧。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手握一把吉它,骑了个破旧的自行车走在一条不宽的小路上,这路左边是一道工厂的围墙,蜿延曲折得没有尽头。右边是一口深塘,塘边被人用石块垒成了石岸,曲曲折折的,好像故意要与围墙对立。路不宽,可也不窄,那夜在沿途月光与围墙勾勒的浓墨淡彩中,我手握吉它骑着车,觉得寂静的月光随风而荡,汽车笛鸣只当得偶尔一两声,远处的人语却穿过围墙,时时炸起,让人心安。这时后面有一辆摩托车突然窜过来,我感觉到它可能会撞到我,下意识地将车把往右一拐,就这一刹那,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很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很空,根本找不到一个支撑点,它的上下左右都被一种极其柔软的东西所包围,让我不能呼吸。刚才那些马路上的杂音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当我无力的挣扎了两下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掉水里了。
嗯,我掉水里了,这并不可怕。我对小野老师这么说的时候又在拽他的头发,小野老师懒洋洋地拔开我的手说:现在我没有胡说,你别拽。我松开了手继续说:我掉水里了,这并不可怕。要命的是我不会游泳,这就有点可怕了。并且我想我是掉到一口深井里,这个深井平时就立在我们的家属大院里,看上去幽深静穆,根本找不到它的深度。我想,我掉进这样一口深井里,一定不会有人发现,这样我就会死,这是我头一次非常真实的接触死亡。我笃定自己会死,我想,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再不看不到我的亲人与朋友了,明天,也许后天,他们会在这口井里发现我,可是我再也不能与他们讲话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这个结局,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开口呼救的想法。我的心里非常平静,我想,嗯,我真的要死了,多么令人盼望!
我说完这段话时,街上起了风,淡白的风刮过来,带着白天留下的燥热和尘土,懒洋洋地拂在我脸上,就像小野老师的手。讲完这个故事后我被自己感动了,觉得小野老师也应该被感动。转过头去我看到小野老师又靠着一棵树干睡着了,与几年前一样面目安祥,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表情。这说明小野老师对事物的真相还是不感兴趣,甚至对生与死都不感兴趣,难怪他总是搞不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这个发现再次令我愤怒不已,于是我又抄起地上一根树枝,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头说:不许睡觉!
三
我跟小野老师的爱情故事是在那个夜晚的第二年春天无疾而终的。关于我与小野老师的这段半途而废的爱情,我觉得就是因为他最终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小野老师却说他那天远远地看着我斜倚在学校空荡荡的走廊的栏杆上,象个女巫,而巫这种东西往往与神秘感相通,后来我却偏偏要他搞清楚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这背离了我作为一个女巫的本质。说到这里小野老师用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我说,其实我姥姥和你奶奶是一个事物的一体两面,你觉得不同不过是记忆偏差的结果,女巫与菩提也是。我被小野老师的神神叨叨搞得不耐烦,于是反问:你知道那些古代的城镇是什么样的吗?
此时已是暮春,这个季节常令人犯困,我想起了那个弥漫着甜香的下午,小野老师就是在那里听我讲着奶奶的故事打瞌睡的。我因此忽然觉得,我和小野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我慢慢走过去,摸着小野老师的头发说:你是个被数学耽误的天才诗人,别发愣了,你一定要写完那首关于菩提的诗。说完这句我便走了出去,走到黄昏密布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