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大的晚上,丁屠夫从镇上返家,途经春风沉醉的桃林,桃花像慢雪飘落,蓝月光让人没来由地惆怅,像某些夜晚里张瞎子的琴声,拉得人肠子断成好几截。
张瞎子并不瞎,只是有点青光眼,为着街上摆摊算命,持了根竹杆摸路后,真真假假地不看东西南北远山近水,对面来人也不张眼,只竖耳辩声。时间一长,连他自己也觉得瞎子就是他这样的。
现在张瞎子躺在一棵桃下,笼着月光,像一件静物。丁屠夫以为一只破麻袋,近前踢了一脚,吓一跳,地上的张瞎子胸前插着一把刀。
丁屠夫颠三倒四地跑向村庄,把村民们从芳香的梦里喊出来,往他们惺忪的耳朵里灌注这一惊人的消息。
嘈杂的人群中却有人大声骂起娘来,杀猪佬,你是黄汤灌多了吧,老子好好在家睡着,倒被你给说死了,说话的正是闭着眼持着一根竹杆的张瞎子,众人看到张瞎子,都道丁屠夫荒唐,怎好开这等玩笑。
丁屠夫却惊得语无伦次,拦着众人不让回家,要他们随他前往桃林,发誓那里真有一具尸体。一队人浩浩荡荡到达桃林,除了月光和缓慢飘落的桃花,林中空无一物。那个晚上,丁屠夫独自在浓郁的月光里长时间搜寻,临近天亮才一无所获难以置信的返家。
半月后,当人们发现张瞎子门上结了蛛网,才意识到张瞎子可能失踪了,张瞎子的失踪起初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因为张瞎子往日除了摆摊,偶尔也会应邀前往一些村落呆个三五日,说一些模棱两可的预言为人指点迷津,或者对着几张生辰八字乱点鸳鸯谱。
虽然村民们认为张瞎子可能失踪,但也只止于偶尔谈论和猜测,总觉得张瞎子会于某日返家。又过数周后,村长镇上开会,想起这事来,顺便拐到派出所报了这起失踪案。
张瞎子是光棍,没有亲人,近邻是午郎中,午郎中叫午酉,其实看不了病,因为老是喜欢上山挖树根剥树皮掐叶摘果采花折枝,村里人就玩笑喊他为郎中,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午酉背这些东西回家做什么用。
村里的泥瓦匠却说午郎中看好过他的头晕症,有一阵,泥瓦匠爬不了高,这对于一名泥瓦匠来说是断了生计的大事,午郎中上门治好了他。方法是燃烧一束不知名的枯枝败叶,哄睡泥瓦匠,泥瓦匠在梦里驾着一只大风筝飞过屋顶,越过青山,跟着一朵云去了很多地方,醒来后果然能在梁上健步如飞。但是一向以胡说八道著称的泥瓦匠之话,村里人早已习惯左耳进右耳出。
派出所来了二名年轻的警员,一胖一瘦。问话在晒谷场进行,一张八仙桌,一壶水,数只碗。
第一个被问话的,是丁屠夫。说起那晚之事,丁屠夫坚持自己看到就是张瞎子的尸体,他说这一个多月来他都在想这件事,终于想明白其中道理:那晚人群中骂娘的不是张瞎子,而是有人假扮了他,乌漆麻黑中谁都可能假扮成张瞎子。后来为什么不见了呢?丁屠夫压低声音自问自答:凶手把尸体藏起来了。然后他又抬起头,眼睛朝人群转了一圈一网打尽地高声道,我会找到张瞎子的!
问到午郎中时,午郎中用小指甲挠着头皮说,张瞎子这人想法太多,总是天马行空,相信一些荒诞之事,比如他坚持认为山的某个洞穴之中,住着古代的人们。不上街算命的日子里,他老爱往山上钻,说不定这瞎子真在哪个洞中找到了他所说的朝代,在那里拖着长腔摇头晃脑地学人说话。听到这,胖警员停了笔,要午郎中起身让出凳子。
瘦警员盯着泥瓦匠,如果是你,会把尸体藏哪?对于这句暗藏刀锋的问话,泥瓦匠毫不慌张,他低声反问,你们有没有想过山上的那一片坟地?他说,还有什么地方比一座年深日久的坟墓更适合藏一具尸体呢。
问到村长时,已临近黄昏,倾斜的光线呈现密糖色,每张脸上被涂了一层金光,从笔记本上抬头的胖警员刹那间,恍惚觉得置身于一片泥雕塑像中,人人沉默而诡异。
写下村长姓名时,胖警员说,你们村不像别的村子几乎都是同姓,是附近少见的杂姓村,他翻着笔记本念道,丁,张,午,冯,马,李,周,赵,顾,程……,几乎数家就一姓。
村长道,本村杂姓的说法有多种。一种说法,村子是乾隆年间某场文字狱劫后余生者们建起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聚集,传说某个夜里,逃难者们在各处集体梦见一白发老者指点他们前来此地居住。另一种说法,这山上有宝藏,前来寻宝的人们在此停留不返。也有说是某支队伍放马归山后就地居留。
除了这几种,更有一种荒诞的说法,这里是某个朝代的驿站,一些被信件上虚构的地址所迷失的信使在这里停滞不前,据说抵达那些地址困难重重,需要穿越沼泽与月光之地,更为艰难的地方还需穿过某个露珠一样摇晃而脆弱的梦境,所以我们的村子名叫无眠村,因为每一名信使都曾被那些地址困扰难以安眠。
那天的问话毫无结果,或者可以说毫无意义。二名年轻的警员翻阅着笔记本,那是一场集体的胡言乱语,甚至有人说张瞎子已经穿过露珠一样摇晃而脆弱的梦境,到达先祖们未曾抵达的那些信上的地址。
但是,年轻警员们的观察细致而敏锐,他们越过那些荒诞的言辞,发现泥瓦匠的与众不同之处。两人发现在众人天马行空的想法中,只有泥瓦匠口里的张瞎子是具死尸。虽然丁屠夫也认为张瞎子已被杀,那是因为他确定自己见到的是张瞎子的尸体。
翌日,两警员正准备重返无眠村时,接到村长的电话:泥瓦匠家敲不开门,可能出事了。
撞开泥瓦匠的木门,众人发现泥瓦匠已伏尸于屋中,胸口插着一把刀,有人认出它是丁屠夫的剔骨刀。作为第一嫌疑人,丁屠夫被人从山上喊回来,自那晚之后,丁屠夫只要不上集市,就往山上跑,他发誓要找出张瞎子。
但是,瘦警员并不急于审问丁屠夫,而是先问了村长一个问题:为什么泥瓦匠不应门就先想到报警?村长说,因为昨晚临睡时,泥瓦匠忽然敲开他家的门,告诉他,这一阵务必每天去他家一次,如果没人开门,就立即报警,当时他还以为泥瓦匠又跟平时一样胡说八道。
丁屠夫很快证明了清白,他没有做案时间,因为昨晚上一整晚他都和午郎中在一起。说到这,丁屠夫的黑脸发紫,难为情又勇猛地说,我请午郎中帮我到梦里寻找张瞎子,既然泥瓦匠能在梦中治好头晕症,说不定我也能在梦中得到一些启示,找到死瞎子。至于那把剔骨刀,则是前些天泥瓦匠问他借用一直未还。
因为死了人,县里刑侦队来了,一连几天,村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丁屠夫关于张瞎子早已经被杀的说法不再是个笑话,泥瓦匠说坟墓里藏死人的话也被重新重视起来。
但是,几天后刑侦队给出的结果却出乎意料,他们的结论:泥瓦匠死于意外。准备向悬挂灶台上那块腌肉割一刀的泥瓦匠,从年久失修的椅子上摔下来,慌乱之中被自己手中的刀刺中。
显然,这个结论没有说服力,刑侦队一离开,村长就摆出了他的疑问:如果泥瓦匠死于意外,为什么能预先告知他要出事。午郎中立即给出了答案,据他所知,泥瓦匠曾一连数日梦见自己被一把刀刺中,这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把刀来自于他自己之手。
春天结束,初夏的村庄,平淡而寂静,农事之外,泥瓦匠的莫名之死仍然是村庄的话题,张瞎子也还是杳无消息。
丁屠夫却跑到派所处自首了,声称那晚是他杀了张瞎子,因为恐惧而藏起了尸体,又担心迟早会被人发现,于是做贼喊贼地先下手为强,想要造成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效果。但是,尸体藏于何处,丁屠夫却说不出来,据他声称,开始因为害怕所以拼命忘记藏尸所在,后来就真的忘了。问他为什么要杀张瞎子,丁屠夫说张瞎子老是说他寿不长,送他一刀又一刀猪肉,都不改口,那他只好让张瞎子先做个短命鬼。
又问他怎么突然自首,却说是午郎中让他自首的,这阵子,除了外出找张瞎子,丁屠夫都跟午郎中呆一起,在枯枝升起的烟雾中,午郎中一次次让他描述刀杀张瞎子的经过。丁屠夫很得意,没想到自己杀起来人既细致入微又快刀斩乱麻,瞎子一丝痛苦未受,哼都未哼一声,就像月光那样斜淌在桃下。午郎中还称赞像我这样抽刀,挥刀,收刀一气呵成的屠夫非同凡响,他甚至认为我的这把快刀,能断水不流,断情情绝,更能消那万古长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