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当了生产队长,可二伯没文化,更不会算账。而且,一个生产队,除了五叔,找不到第二个能写会算的人。不用说,五叔成了生产队的会计。
还别说,这会计虽然不是官,权力却大得很,是生产队的内当家。每天,要给社员们计工分。每月,要统计每家的劳动成果。每年,要计算出全生产队的收入、支出,还要计算出每家每户的透支、盈余。
五叔的工作,看起来就是一把算盘,一支笔,一本账。也就是五叔每天都夹在胳肢窝里的东西,走到哪,夹到哪,从不离身。其实,这是一个生产队的生命,是每家每户老少爷们的饭碗。
五叔的工作很认真,也很仔细。计工分,一般是在田间地头上,现场办公。还要按规定,解释计分的依据和标准。大部分社员,连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五叔会在工分簿上,指给其看,读给其听,不让每个人,更不让每一户人家有疑问。
最恼人的,是秋后决算。也就是要计算出全生产队一年的劳动成果,以及每家每户的收支情况。五叔一个人,一支笔,一把算盘,要窝在家里好几天,才能计算出结果。
那几天里,二伯虽是队长,却帮不上忙,只能做五叔的助手,当个拿拿递递的伙计。所有的社员们,只能伸伸脖子,踢踢脚,在门口转悠着,在家里干等着。
五叔的工作认真、仔细,也为他日后成为大队的领导打下了基础。不过,这是后话了。
一个村子,是一家人。当然,这是一个大家庭,是一个太祖爷爷的后代子孙。不用说,有支系,有派别,也就有了亲疏远近之分。大家共同顶着一片蓝天,又在一块田地上劳作、生活,看似融洽,实际上也有着很多说不清的矛盾。这些矛盾,有亲情上的,有权力上的,还有利益上的。虽然,大家都信仰和遵循着集体主义的原则,但是,在具体的接受和对待上,依旧存在着你争我夺的问题。
二伯当队长,五叔是会计。无论是谁,都对这“权力”一边倒的现象,有疑问,有看法。可是,偏偏又是在不得己的状态下,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任谁都说不得,做不得。问题是,人心不死,总有让人猜测、怀疑的空间。于是……
连年透支的人家,怀疑这工分是否记少了,年终决算是否算错了。要不然,透支的,为什么总是我家呢?
盈余的人家,跟邻家比较,劳力差不多,出工差不多,分配的结果,怎么总是有悬殊呢?
队长、会计是兄弟俩,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别人……
尤其是会计,他一个人,怎么写,怎么算,谁也看不懂,难道就没有猫腻?
起初,只是猜测、怀疑,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人世间的事情,很怪,这个“猜测、怀疑”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点”,如同一粒微小的细菌,不经意间,在慢慢的滋生。滋生,滋生,当寻着了一条缝,捸着了一根线,就能更加有序的漫延,再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就会像沉积的岩浆,迅速地迸发出烈火来。
有一年的夏秋之际,正是中季稻的收割之时。稻子收割了,这块田会很快下犁,耙耘后,栽插晚稻。但是,在没有下犁之前,这块田是空着的。而且,收割过的稻田,总有一些稻谷子,撤落在泥上、水里,是放鸭、放鹅的最佳场所。
七爷爷一房的一位叔叔家的自留地,稻子割完了,可稻把子还没有完全运走。我赶着鸭子路过这里,鸭子们看见黄灿灿的稻子,比丫头小子见着亲娘老子都开心,呼啦一下子,奔着稻子而去了。
本来是让鸭子捡食水底下,泥土上零星洒落的稻谷子。现在呢,还管你三七二十一,肆意的争食着。
那年,我还不足十岁。即便我是鸭司令,鸭子们也不听我的话了。无论怎么驱赶,它们照吃不误,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整捆的稻把子,被吃得只剩下如同扫帚苗似的稻草了。
赶来捡拾稻把子的婶婶看见了,愤怒得像一头狮子,吼道:“你个王八羔子,竟敢拿我家的稻子喂鸭!”
这位婶婶个头高,身体也很壮,是全队出了名的干活好手。此时,她甩掉了手里的扁担、绳子,扑下田去,一手揪起一只鸭子,狠命地甩向它处。可是,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甩,一次也只能甩出去两三只鸭子。而甩出去的鸭子,立马跑了回来,又钻入了抢食的序列中。就这样,她甩她的,鸭子吃鸭子的,丝毫改变不了鸭子们的幸福时光。真正的应了那句古话:“双手难敌众人哟。”
婶婶站起身,看着我。我傻傻的,愣愣的,就如同一根木头。婶婶的脸都气白了,却无可奈何,竟狠狠地在我的脸上抽了一巴掌。然后,一转身,走了。
我依旧傻傻的、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鸭子们还在稻把子的草里头啄着、抢着,居然忘了脸上……
大约半个小时吧,我妈来了,也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手里还拿着一把锄头,一边走一边叫着:“你个混帐东西,敢打我儿子,我不杀了你,是你养的!”
“打哪了,我看看!”妈看到我那被打得红肿起来的半张脸,更加生气,一转身,也走了,嘴里不停地的叫着:“混帐东西哪去了,打我儿子,我要你的命!”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将一抹彤红的余晖撒在村头,显得宁静、安祥。我将吃饱了的鸭子们赶回家,关进笼子里,却发现家里没人,便又跑出了家门。
谁知道,村子南面的那口大水塘的塘埂上,早已聚积了很多人。一帮是我妈,我的几位伯伯、叔叔、婶婶,还有堂哥堂嫂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铁锹、锄头等家伙。另一帮,是七爷爷家那一房的叔叔婶婶,以及兄弟姐妹们,手里同样也拿着家伙。
两帮人,各站在塘埂的一端,就像狭路相逢的两股敌对的穷徒。谁都不让谁,谁都比谁狠。一个个面红耳赤,怒目圆睁,大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只听我妈叫道:“吃了一个稻把子,多大个事!你敢下狠手打我儿子,不教训你,还知道你姓什么了吗?”
“哼,太欺负人了吧,平时我们吃亏都忍了。今个到好,把鸭子放到我家自留地了,吃我家的稻子,也太不把我们这一房放在眼里了吧。怎的,你可看清楚了,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说话的,是打我的婶婶。说着,还使劲地举了举手里的扁担。她身后的人,为她助威,也都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似乎就要扑上来,横扫一切了。
我妈手里的锄头,早已举在半空中,身体前倾着,如同就要离弦的箭。这箭还没射出去,那是因为……
“铛,铛,铛。”就在这时,有人敲锣,还一边跑,一边喊着:“他狗日的,抢水了!队长,抢我们队的水了!”
敲锣的,是二爷爷家那一房的一个叔叔。他是被队长派去巡察水库放水的,一直在水渠上,好几天都没回来了。现在敲着锣,跑回来报警,一定是出了大事。
他跑到我二伯跟前,说了几句话,又拔腿向回跑去。只是,没有再敲锣了。
二伯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我妈的前头。只见他,将手一挥,其他人便立马静止不动了,就像雕塑似的,等着二伯说话。
“走,柳树队抢我们的水了,狗日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真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哩。”二伯说着,便最先向我妈这支队伍的反方向走去。
所有的人,什么都不说了。虽然,手里还拿着家伙,却都自动地跟着我二伯,浩浩荡荡的“奔水”而去了。我被婶婶打了的事,婶婶家的稻子被我家鸭子吃了的事,似乎已随着一阵风飘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父亲是兄弟中的老三,据说是爷爷奶奶最看重的儿子。他很小就被惯着,很少让其下田干活,还送到学校读了好几年的书,是我们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人。巧了,赶上了好时代。新中国建立,百废待兴,需要人才。刚二十出头的父亲,便顺利的参加了工作,成为国家的人了。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也在十几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故乡,闯荡世界去了。这么一去,就是近半个世纪的隔离,便渐渐地与故乡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