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1
小和尚宏从嗑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天正微雨。雨水掉下瓦片,滴落在阶前,一滴一滴犹如马踪,仿佛有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水雾弥漫,少人的山寺仿佛有万种寂静。
短暂的迷惘后,他听见师父在隔壁低声诵读《金刚经》的声音。幽深的黄昏里,那些声音听上去又远又虚幻,仿佛案前香火上的烟,虚弱而飘渺。
宏为自已的行为感到羞愧,最近他总是止不住在打坐的时候睡过去,而且做很多怪诞的梦。这使他感到焦虑,为自已心头的魔障感到无地自容。
宏试图眼观鼻,鼻观心再次打座,但是,一会儿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他望着窗外的几株桃树发呆,桃花似乎已经开得尽兴,开始凋谢。不知为什么,宏觉得桃花凋谢的过程更需要力气,好花开尽,好花也要很好地用力掉落。
雨斜斜地拂过来,拂过来……,衬得一角的天空发出不真实的光芒,雨帘后的那角天空此刻亮得空荡无凭,看久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头往下轻飘飘地坠落。
宏还记得几天前,桃花刚开的时候,师父与项公子坐在花下喝茶。桃花打在石桌上又被风吹散。项公子来寺里已有大半个月,第一次见到项公子,不知为什么,小和尚宏就开始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
宏讨厌项公子坐在井栏上拖着长腔背诗,讨厌他气定神闲看透一切似的眼睛,讨厌他把竹制的乐器吹出一堆愁肠百结的曲子来,或者在琴上拂出一片水声使人惆怅。
还有,项公子总是翻来覆去地画同样一副画也使他感到厌烦。那画上是一女子,戴斗笠,白肤细腰长眉纤指,立在一株桃下,风很大,吹落桃花也吹拂她的衣裙,仿佛能听到声音。
小和尚不肯承认的是,自从项公子来到寺院之后,他就从没间断过关于他的梦境,这才是困扰他的原因。在那些无休无止的梦里,宏一次次杀掉项公子或者刻意躲避,但是项公子总是一次次重生或者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宏对于项公子的敌意表达得非常清楚明白。然而项公子对此却好像一塌糊涂,他总是友好地和小和尚宏打招呼,甚至不厌其烦地询问,宏对于他的诗与画的看法。
这是件痛苦不堪的事。虽然如此,小和尚宏仍然每天不得不迈进项公子的房间,因为师父吩咐他每天务必给项公子送茶端水。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他只得每天听项公子摇头晃脑地背诗,或者陪他颠来倒去地赏画。
小和尚宏对此仅有的报复办法,是不动声色地听与看,不发表任何言论,他要让项公子的每一句话在他这里都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但是,这并未使项公子知难而退,相反,它使项公子更有了挑战性。他向小和尚宏细致入微地解释诗中的每一个字,在他天马行空地解读之下,诗中每一个字都似乎别有用意,皆有所指。
关于画上的女子,项公子说,她是空颜。他说,跨过山,越过海,涉过河,穿过森林,有个神秘的地方叫莫屋。那是一座永恒的春天,光线与景象不增不减。
莫屋的主人叫紫衣侯,但是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有传言这空颜就是紫衣侯的本来面目。此次乡试后,他将前往该地。
小和尚宏走出房门,雨还在没完没了地往下落。他在师父门前停下,里面的诵经声也恰如其分地结束。
师父究竟有多少岁,宏并不知道。在他的记忆中师父似乎总是这么足够的老,那张逐渐被皱纹淹没五官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龄。寺院后面有株大槐树,巨大的树冠下吊着一口钟,上面爬满了绿锈,也许师父与它一样有久远的年份。
有次项公子忽然放下他的诗与画,对宏的身世起了好奇心。小和尚宏用一种不屑说的神情打发掉这个问题,但是,那天晚上他把这个问题给了师父。
师父的答案是:他不知道宏来自哪里,某年的一个黄昏从林中跑来一头鹿,宏是它驮来的。当师傅剪下灯花,又改口道,前面是哄他的,事实上,宏是他在槐树上捡来的,某个春天,师傅前来撞钟时,看到宏被一悬挂于一只大风筝上。
宏没有把这荒诞的答案告诉项公子。项公子也似乎早已忘了这件事,之后并未再提起。
宏端着茶立在项公子的门前,发现再也敲不开房门,微雨黄昏中倾斜而暗淡的光线下,两扇紧闭的房门寂静蒙尘,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用力撞开房门后,除了桌上那副画稿,室内空无一人,画稿纸张泛黄,似乎有了很多年份。但是,宏分明记得,今天上午还看过它,那时它崭新洁净来日方长。
数日后,小和尚宏带着那副画稿离开了寺院,他要去寻找曾经梦见过的某个驿站,他相信在那里转换方向,可以抵达项公子口里的那个地方:拥有永恒春天的地方。对此,老和尚只是叹了口气,未置一词。
宏用了六年,用异乡天开的方式,比如他认为自己可以万相皆是,因而毫无困难地穿过一弯琴声,一场风,一枚雨水,一粒尘土,一缕烟,一汪水影,一坨月光,一层花香,一片树叶,就算是从一颗露水中间越过也依然绰绰有余。
途经项公子形容的那些山与海,江湖与四季后,他见到三棵桃树,枝头桃花边开边落,周而复始,在徐缓的南风里,不增不减。
其时有人喊,项宏。那一刹,他忽然坚信这就是他的名字,就像一盏灯被点亮,一切恍然大悟。顺声而应之后,项宏越过纷乱的春光,他看到了画稿上的女子:空颜。
她的身边立着那名失踪了六年的项公子,但奇怪得的是,空颜称他为吉先生。
2
一天前,空颜在棉田里摘棉花,棉花又轻又白仿佛云朵做了个浩荡而雪白的梦。她也在等镇上的郎中到来。
郎中在黄昏时到达。他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马,远远看去更像一头驴。这使空颜对他的医技起了疑心。
朗中说他的名字叫吉。镇上的人都称他为吉先生。吉的尾指上留着一枚长指甲被光线照出某种玉的质地,这让空颜想起一些陈旧的事物,比如她屋里的那面铜镜。铜镜是她丈夫有一天从堂屋的台阶下挖出来的,无任多么明亮的光线打在镜面上,皆似恍如隔世。
空颜的丈夫叫项宏,他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尽管他从出生这天起就年复一年的住在这个村庄上,每天过着几乎相同的日子,得到的光线与景象也几乎毫无区别。
但是这一切似乎并不防碍他起出那些吓人的念头:这世界上有无数个与他所居住着的一模一样的村庄,就像两面镜子无限复制的世界,在那些村庄上,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项宏,在多如繁星的村庄上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但是,村里的老人们却坚信,世界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在起伏不定的光线中,他们只需一代代消失又一代代重生,换种说法,他们所居住的村庄就是世界的总和。
村庄叫莫屋,永远繁花似锦,芳香缓慢。村民们相信这里的月光可煮盐,芳香可丈量,钟声可乘坐,蝴蝶飞过花田停在枝头成了花朵,反之,花朵掉落偕同南风变成了蝴蝶。
整个村庄只有西边有一条通往镇上的路。接下来的三面都是世界尽头,东边是一座大山,南边是无法穿越的沼泽,西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
虽然有路,但几乎没有人想过要去镇上,因为去镇上对他们来说毫无必要,每天有位驿夫总会准时到达村庄,为他们带来镇上的消息以及他们需要的任何东西。
据驿夫所言,小镇通往外面的也只有一条路,那条路的尽头是另一个村庄,他也没去过,那里归另一位驿夫管辖。
项宏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使村民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他病了简直无可救药。竟敢推翻祖祖辈辈都无需怀疑的事实。
当他某天异想天开要制作一只无比巨大的风筝,乘着它越过森林前往另一个他所认为的村庄时,村里的老人们终于下定决心,同意驿夫请镇上的郎中进村,这是几百年来,村庄里的第一位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