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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马

作者:浪白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5-02   阅读:

  
  听说过烈士,可听说过烈马,非指烈性马,而是壮烈而死的马?一位朋友曾讲给我一个烈马的故事。
  那是三年饿肚子时期,孟村生产队只有一辆马车,也只有一匹枣红马。这匹枣红马体形高大、肥壮,一溜枣红,没有一根杂毛,在阳光下织锦般闪光;四蹄粗大、屁股滚圆,尾巴一嘟噜,时常有力地挥动;鬃毛流瀑般泻下来,走路时一跳一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小小的耳朵总是尖尖地竖着,机灵地不时抖动,然后打一个响鼻,像是捕捉新的信息。谁见了都夸:好马、好马!
  赶马车者是河顺老汉。河顺老汉一儿一女,儿子在部队,女儿才嫁,只有老两口在家。爱马、养马,以马为伴,河顺老汉赶着这匹枣红马跑遍孟村方圆百十里山地,是有名的车把式。每见人们夸他的马,他就腰板挺直、喜上眉梢,爽爽地回答:那是、那是!
  河顺老汉主管养好枣红马,开春送肥、秋收运粮。农闲的时候,从孟村出发,到二十里开外的煤矿拉煤,然后拉到县城卖钱,再回到孟村,如此往返走一个三角形的路程。他不用种地,却比谁都忙,赚得工分也比一般壮劳力都多。特别是枣红马一年的精饲料,像黑豆什么的,每年秋天,生产队另外称出来,一步到位,划归河顺老汉掌管。正当春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村里人都觉着这是一个肥差,都想接手河顺老汉。河顺老汉的脖子一拧,不答应。
  河顺老汉在家吃饭,到马棚睡觉。每天夜里,他都囫囵身子、即不脱衣裳睡。马不吃夜草不肥,一夜喂好几回马,要是脱衣裳睡,可就麻烦了。为此,河顺老汉的身上成了虱子窝。
  清早,天麻麻亮的时候,河顺老汉就起来回家吃饭、带饭,然后到马棚备马。在夜里吃饱、喝足、休息好的枣红马,安静而温顺地站在马棚外。河顺老汉轻轻地拍拍马头,亲切地嘀咕说:老弟呀,辛苦你啦,咱们出发吧。说着用那粗糙的手为枣红马搔搔痒,再摸一遍全身,拿一把他闰女用过得黄杨木梳,细心地为枣红马梳理一遍鬃毛和尾巴。接下来才是备鞍上套。
  河顺老汉坐在车辕上,甩开挽有红缨的马鞭,在马头右侧的上空“啪!”地打一个脆响,喊一声“驾!”枣红马迈开四蹄,出发了。天空一缕红霞。
  从孟村到煤矿,一马平川,枣红马轻车熟路,缓缓地一路小跑。随着马蹄“的达、的达”声,挂在马脖上的那一束小铜铃,和谐地响起“叮呤、叮呤”声。像钟摆在匀速运动,像小溪在山间流淌,在这轻快活泼的交响乐曲中,河顺老汉回到马车上,两腿盘紧了,脖子缩进大衣领子,怀里立着红缨马鞭,放心地打盹。直到这响声停住,枣红马一声长嘶,煤矿到了。
  河顺老汉下车来,把装满黑豆的料兜套进马嘴、挂在马脖上,轻轻拍拍马头,又嘀咕说:老弟呀,你就在这儿等等,我去买煤、装车。枣红马边吃精饲料,边叉开后腿,撒一泡尿、拉一泡屎,做好轻装上阵的准备。
  从煤矿到县城又是二十来里山路。天高云淡、山道弯弯。河顺老汉按生产队的定额装煤,不多,也不少,装上煤炭即刻起程。枣红马不慌不忙,一步一个脚印,“达儿,达儿,”稳重而踏实。马脖子上那一束小铜铃,早换成单个的大铜铃,随着马步的移动,“叮——当,叮——当,”声远而悠长。前前后后的马队一听这铃声,就知道有载重马车通过,格外地小心。
  临近县城时,要过一座石头木桩桥,桥面不宽,只容得一辆马车通过。桥下是山洪年复一年冲刷出来的河槽,春天便是一条干河。河面也不算宽,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蛋子。河槽两边,长着一些枯黄的杂草,常有野免子出没,勾引的老鹰时常在天空中盘旋。过了河,要爬一道陡坡。枣红马到陡坡前便停来。
  与河顺老汉各自撒一泡尿在桥头,这是习惯,也算冲锋前的小憩。然后,河顺老汉在车辕上坐稳了,抖住缰绳,甩开挽有红缨的马鞭,在马头右侧的上空“啪!”地打一个脆响,喊一声“驾!”枣红马的鬃毛一抖,头颈高高一昂,四蹄蹬直,索套绷紧,在河顺老汉的“驾、驾”声中,一鼓作气爬到坡顶,县城就在眼前了。
  日头偏西时,河顺老汉卖了煤炭。在一抹晚霞的映照下,河顺老汉又在枣红马“的达、的达”的碎步及小铜铃“叮呤、叮呤”的和声中,怀着成功的喜悦踏上归程。枣红马一声响亮的长嘶,孟村到了,正是掌灯时分。
  河顺老汉和他的枣红马天天如此。
  一个夜晚,村支书走进马棚,对河顺老汉说:顺哥啊,您老年纪大了,赶马车是个险活儿、累活儿。从明儿起,是不是让老虎干吧。
  老虎是何许人?村支书的大公子。仗着他爸是村支书,游手好闲,贪财好色。河顺老汉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但又不好剥了村支书的面皮,说,我这身板还行啊!老虎呢,他也没赶过马车。村支书说:这样吧,让他跟上您,先学学技术。河顺老汉被逼到墙角,再没有回转余地,眼窝里滴出几滴粘粘的东西,身板矮下去,说:好吧。
  老虎跟河顺老汉赶马车了,但他并不住马棚,只是清早走的时候跳上马车,一路像放炮一样,得意洋洋地甩着马鞭玩。河顺老汉心烦,才几天他就觉着老虎偷马料,那马料就是煮软了的黑豆。老虎偷马料当然不是人吃,而是喂猪。别人家喂猪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他家的尾巴,没人敢割。老虎从枣红马的料兜抓出黑豆,放进另外一个布兜里。这个狗娘养的,准备长期干了!
  河顺老汉为枣红马煮黑豆,是亲自煮,不用老伴。想起来,他觉着对不住老伴,他怕老伴偷吃马料。他知道老伴有什么吃的,先紧他吃了,她比他要饿,担心她会抓一把塞进嘴里。饥饿会改变人性啊。就是他自己,闻着那缕缕豆香,肚子就隐隐地疼,这是饿的。晚上他只能喝两碗玉米面糊糊,一泡尿就空了。他抓一把黑豆送到鼻子底下闻闻,香,真香!但他不能,在这大灾年里,人们都饿,社员们把粮食托给咱管,让咱喂好枣红马给生产队赚钱,要是偷着吃了,还算人吗?枣红马是咱生产队的半个家当哩!他干咽一下口水,把黑豆一粒不剩带到马棚,搁到自己的枕头边,以防那个狗娘养的老虎!
  河顺老汉浑身浮肿,一按一个深坑,他再也下不了地,只好搬回家住,还叫来他刚出嫁的闰女。没几天,他终于扛不住了,溘然下世。人们不无感慨:这个老河顺,大凡抓一把黑豆塞进嘴里,也到不了饿死的田地。
  枣红马自从见不着河顺老汉,急躁得很,又撂蹄子、又嘶鸣。一连两天,不吃不喝,只昂着头颈,竖起尖尖的小耳朵,像是期待着什么。但眼前晃来晃去的却始终是老虎。老虎拍拍马头,说:别想那个老东西啦,他死啦!往后呀,爷爷我侍候你啦。
  老虎搬到马棚里住了。他在家里吃罢晚饭,在夜幕的掩护下,不是打牌就是钻别人老婆的被窝。直到午夜的时候他才回到马棚,抓几把黑豆,与草料参和到一起,倒进马槽完事。然后钻进马棚里,一觉睡到大天亮,慢慢腾腾回家吃罢早饭,这才出发拉煤。
  老虎除运公煤外,要另带两条麻袋捎带私煤,或运进县城卖掉,或等到天黑才回家,把煤炭卸到他自个家里。
  一天,老虎赶着装满煤炭的马车进县城,又走到那座石头木桩桥时,枣红马打死也不上桥了。老虎连抖几次缰绳、连喊几声“驾!”,枣红马后刨几下前蹄,不走。老虎瞅准马头,甩开红缨鞭“啪!”地抽出一道血印,大吼一声“驾!”枣红马回头看眼,又刨几下前蹄,还是不走。老虎有点心慌腿肚子抖,跳下车四周看一看,没有什么特别。这是怎么了?是桥底下有、有什么猛兽,大白天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来,远远地瞅瞅桥下。这一瞅不打紧,发现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个娃娃。
  是谁丢了娃子?老虎抱在怀里,拨开包裹一看,一个生下来没几天的女娃,小脸粉粉嫩嫩,小嘴红嘟嘟地,安详在睡梦中。女娃脖子里用红线挂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片,歪歪扭扭两个字:马灵,1961年2月15日生。老虎想,这女娃恐怕不是丢的,而是扔的!一准是她娘养活不了她,扔到这里让人拣。要扔就扔到明处,扔到桥下谁看得见?看来,她娘扔她前,饱饱喂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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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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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看着河顺老汉赶马的一招一式,马的嘶鸣,马鞭的哨声,仿佛是见到了父辈亲切的身影。不说后半部分了,单是前半部分读来也令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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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4

  • 浪白

    哈哈哈,龙池朋友够意思,谢谢。现在的文坛与官场没有区别,没有后台没有票子就别去,自讨没趣。即便发了,又如何?我有一片《钉鞋匠与小说家》,说小说家很自负,其实不如一个钉鞋匠。河北一网友,作家,被一无赖诈万元,她掏出作家证,人家大笑,根本不搭她的茬。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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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世间还有作家证这个东西?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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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浪白

       那可能我记错了,是作协证?我有过这东西。这位朋友也在红尘。感觉红尘朋友满真诚的,得知己也,那就放上去。好,听龙池的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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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浪白,你砸这么多的好小说呢。慢慢发啊,不急。

    2014-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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