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丈夫在一次车祸中头部受伤，失去了大多数记忆，以致于对家人不是认错了，就是经常想不起是谁了，人也变得沉默了。这会儿他正坐在沙发上择豆角，神态专注，一本正经，但择完的豆角却一塌糊涂。这么简单的活儿，还是每次都事先培训了他的结果，复杂的事情根本不能指望。上个月他出门走失，妻子可岚把他从派出所领回家。
可岚擦了一个房间的地板，拄着墩布把直起身来，捶捶酸疼的后腰，打开玻璃窗。望着窗外柳絮纷纷扬扬，她叹了一口气。
从前这些家务活都是丈夫干，本来四十多岁的他，高自己一头，生龙活虎，风趣活泼，工作、家务样样出色，惯得她和女儿除了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几句以外，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操心，连钱都不管。自从去年丈夫出事以后，上大学的女儿周末回家虽然能够分担一些，平时主要还得靠她自己。
可岚提着墩布去卫生间洗，女儿从里面出来，嘴里说着：“老妈辛苦了！让我来吧。”手里却干脆利落地关灯关门。
“说你多少年了？卫生间的灯，家里有人就不要关。省的电钱还不够买灯管的呢！里面潮湿，门也要敞着。”可岚心烦，口气充满抱怨。这段话这些年早已把女儿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女儿小时候住在奶奶家，节俭的奶奶教她养成了用完卫生间关灯关门的习惯。后来和父母过，爸爸的要求相反，说灯管的寿命就是开灯的次数，所以白天家里有人就别关灯。可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扳不过来她的这个习惯。
“我知道了。”女儿吐吐舌头，给妈妈一个歉意的笑脸。她每次回答的态度都是诚恳的，但下次依然故我。可岚是心理医师，她知道人的记忆分为显性和隐性的。女儿这种难改的习惯，应该来自早期的重复训练而形成的隐性记忆。
丈夫失忆，家里离不开人，娘儿俩要工作、上学。之前是婆婆白天过来照看。这些日子婆婆去照顾大伯子的儿媳妇生孩子，可岚只好休一段时间的假。她看着曾经那么多才多艺、浪漫可爱的丈夫变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常常悲从中来。
第二天，女儿上学走了。午饭后，可岚手机欠费，趁着丈夫午睡，她下楼到街对面去交费。从营业厅出来，她突然发现丈夫穿着睡衣沿着马路往西边走去，赶紧追过去。丈夫的神态和脚步没有犹疑，似乎有一个既定目标，她于是好奇地跟着他。
走了二十多分钟，前面是一座古典风格的园林，前几年几乎被地产商拆毁，丈夫和很多市民联名写信，呼吁保护这座明代的王府古迹，这才给这座城市留下了一小片数百年的记忆。丈夫来到一座两层楼高，嶙峋怪状的假山下，坐在一张长椅上，时不时望一望拱桥那边。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天阴下来，起风了。可岚怕他受凉，过去搀扶他，要带他回家。他定睛看了她两分钟，似乎略有醒悟，自言自语地咕哝出两个字：“丫丫。”乖乖地跟着她走。
他什么眼神，什么记性啊！可岚心想，我有那么年轻吗？丫丫是女儿的小名儿。女儿刚学会跑的那年，可岚把她丢给丈夫和婆婆，一个人出国六年，拿回来两个洋博士学历。孩子在丈夫心中比自己分量重，可岚理解，也有点儿嫉妒。
接下来的几天，可岚故意留丈夫自己在家，然后跟踪他去了同一个地方，同一张长椅。她发现他透过翩翩柳丝、飘飘柳絮往石拱桥那边望的眼神，就像他择豆角时一样专注，尤其是有年轻女人走过来时，他都要伸直脖子半站起来张望。但是，最后可岚如果不去领他，他不是坐着忘了时间，就是茫然不知回家的路。
可岚失眠了。丈夫的行为是不是来自隐性记忆呢？那种早期的重复训练可以是曾经反复做的，也可以是曾经反复想的。那么，他失忆前反复想着、做着的是什么呢？是他曾经的初恋？还是外遇的情人？她心情沉重，起床走到阳台，深吸几口气。丈夫若是有外遇，主动告诉她，她或许能谅解，毕竟他这么多年为她付出过这么多，毕竟他都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原谅的是，如果他真有外遇，那么这么多年他无论是做模范丈夫，还是隐瞒婚外情，居然都做得这么好！她最不能承受的是来自至亲的伪诈，她听说过太多的花心男人了，却从来也没有把丈夫往那方面想过，一旦遇到突然的打击，猝不及防，教她如何不会精神崩溃？
楼下街灯的昏光映出婆娑的垂柳剪影，突然，她左眼迷蒙，揉一揉，是进了异物，应该是飘飞的柳絮。突然，她的大脑被一个记忆敲了一记，猛然一惊：啊！难道丈夫每天去那个地方是因为……她决定试探他。
第二天，她带了几样东西，依然尾随丈夫来到园林。待他坐稳，她悄悄绕到石拱桥那边，如同一个陌生游人一样漫不经心地款款走向他，来到邻近他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下，拿出一本书来读。那是三毛写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果然，他很绅士地走过来，礼貌地浅鞠一躬，微笑着说：“请问，您是林可岚小姐吗？”
“我是我是……”话一出口，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这张长椅和三毛的那本书是他们当年初次见面的地点和接头暗号。自那以后，他们只是在蜜月时，特地一起来这个地方散步过一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有真情不变。原来他记忆深处反复涌动在头脑中的，竟然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那一幕啊！
此时，他伸手到衣袋摸索，她站起来，带着泣声说：“在这里，我给你带来了！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那条苏绣丝巾。”
“可岚！”他抱住她，表情生动起来了。
这与当年的情形有所不同，那时，她欣喜地接过他送的丝巾时，一缕柳絮飘进了她的眼睛，他忙用丝巾帮她擦眼睛，趁机吻了她的额头。这一吻，使她漂泊的心像黄昏的小鸟儿一样，归入了他的窝巢，铸定了他们之后相守的人生。感谢上苍！两人的一见钟情居然如此牢靠。
飘飘柳絮唤醒了可岚与丈夫共同的记忆，她深感万幸。此刻。她抚摸着他的霜鬓，感激又歉疚地看着他幸福的神情，拿出一束鲜红的康乃馨，深情地说：“亲爱的，你给我送了二十多年的花，只有一次假装抱怨：为什么都是男人给女人送花？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恋爱，我来给你送花，岁岁年年，我亲爱的男人！”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精华：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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