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前几天在一个叫“文艺大观园”的研讨会上现了丑,他是不会为一双鞋子发愁的。那天亲眼目睹了一群人在晒着自己所穿的鞋子,一幅幅手机自拍的鞋子图片,令他觉得是某种自鸣得意的满足和某种洋洋洒洒无束的生活展示。席方平这才留心起自己的鞋子。他从来没有关注过自己的鞋子,或者说从来不在意自己要穿什么鞋子,他觉得穿什么不穿什么完全是私人化的个人行为。可是今天,他忽然开始审视起自己的鞋子来了,穿什么鞋还真是个问题。他过去太注重自己的精神世界了,在文艺圈中他每天读到的都是些富有思想前瞻性的有一定深度文章,对生活对生命的探究,让他把那群年轻人定位成了自己的同类。可这群人今天的表现让他有点吃惊或者是令他无所适从。他没敢把自己的鞋子放到群中去晒一晒,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他疏于人群的生活态度,不修边幅的衣着,甚至一度认为脏也是一种美,令他行走于社会的边缘。可是,席方平还是要穿鞋的,并且从今天起他还要看人穿鞋。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到商场里,认认真真地为自己挑一双鞋子。商场对于他有点陌生,陌生到站在琳琅满目的鞋子货架前,一时不知到应当选择什么样式,旅游鞋?运动鞋?皮鞋?猪皮还是牛皮?高帮?低帮?他一时没了着落。刚才选鞋时顺口问售货员:我应当穿什么样式的鞋子?售货员的脸上立时呈现出柔情似水的神态,介绍品牌,介绍进货渠道,介绍售后保证,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全都适合。
全都适合?席方平对这两个字产生模棱两可的感觉,他弄不明白如今的人们是不是都染上了从众病了,还是不需要个性了,这世间真有全都适合的东西吗?他一时手足无措,他把脑袋歪朝一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进进出出的面孔。十多分钟前,他还曾踌躇满志地准备把自己新买的鞋子穿到鞋上,然后也去群中晒一晒,但现在他突然体会到毫无思想准备的尴尬。
中午,席方平坐在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中,墨镜还在脸上挂着。他依然没有解决好买双什么鞋子,鞋子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讲成了一个有重量的问题,所以,他糟糕地发现自己溃败了。自己真是不能独立特行于社会,只要是个人皆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文学公众号微信群平时安静得容不下一丝风,却在那天因一个人首先晒了一双鞋而引起集体躁动。而自己也变得躁动不安,为选择一双鞋而烦恼了。他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安静地坐着,他喜欢安静的氛围。咖啡的热气袅娜地向上旋,他并没有很想饮用的意思,他只是用一杯咖啡来换一个坐位,然后可以舒舒服地观察一番周围人群都穿什么鞋子。闹市中的咖啡屋显得热烈又安宁,进进出出的人群穿的鞋子真是五花八门。他发现穿得最多的是皮鞋以黑色居多。这些穿皮鞋的人皆是衣着得体的职业白领,藏青色西装或职业套裙配上黑色皮鞋,走起路来貌似干炼,果敢,自信,胸前在打根领带或丝花围巾什么的,头发梳理得整洁又蓬松。想必高薪社会精英的外形就是这么武装起来的吧。他有些心动了,我要不要也弄双皮鞋子,然后也这么武装起来,做个看上去有些体面的人呢?安安静静坐下来听听轻音乐享受中休时光。可他们的胸前却都佩戴着一个个工作牌号,弄得和大熊猫一样得编号,他有些犹豫。他的目光在周围搜寻,最后停留在斜对面的一对职业男女身上。
这对男女面对面坐着,相互望着对方,表情严肃地交谈着,桌上放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女人的手轻轻搅动杯子,男人就把手放在杯子前频频震动桌面,俩人象在讨论什么工作上的难题。声音很细,席方平听不清。席方平低下头,把视线移到了俩人的脚下。男人穿着一双锃亮的三节头皮鞋,一看就是那种头层软皮切割下来的。女人的职业裙装下面一双不太纤细小腿,穿着一双半高跟的女士皮鞋同样锃亮,席方平先是猜测起俩人所穿鞋子的尺码,一个42一个应当36,他忽然意识到,大鞋和小鞋在一个逼仄的空间内同时存在,还真是好看。大鞋的左腿呈45度角伸向桌子的中间,视觉上给人越界的印象,而另一只鞋还缩在桌椅下,象是拉弓弦前的蓄势。小鞋的双鞋微微分开,呈蹲马步状一般自然,偶尔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大鞋子拉弓弦的一只腿偶尔也会往后收缩几秒,接着又一次向前倾斜。尖尖的皮鞋头的确很象一支箭头,而渐渐分得更开的一双小鞋就象是对一种强势霸道侵占后的妥协。席方平看得正出神时,突然,大鞋完全收了回去,小鞋也迅速收扰,席方平下意识抬起头,女人站起身坐到了男人身旁,男人拿起桌上的文件开始给女人讲解什么。席方平也继续低下头,他发现女人的鞋和男人的鞋呈水平状一字排开,然后相互挤占对方,渐渐就分出了胜负。两只大鞋呈围拢状的合围之势,很快就把小鞋绞扣进了中间,小鞋显得无助又孱弱,无处可逃。席方平心生悲惜之情。他很想拔出杀阴司时用的剑,可他抬起头,有些惊骇地看到,桌上的女人已经躺进了男人怀中,厚厚的文件遮盖了俩人的脑袋。席方平心生愤懑,他发现,他的剑斩杀不了心甘情愿,心里暗骂:人心不古,世道中落。
席方平依然没能想明白到哪里去买鞋,买什么样的鞋。他摘下墨镜,翘起一根手指,冲服务小姐勾了勾,穿着吊带包的服务小姐踩着猫步过来,席方平伸出手指朝着对面那对男女指了指。他想让服务员制止这种不雅的行为。女服务员转过身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抿嘴笑了一笑,先生需要什么?哦,小姐,请问哪里有卖鞋子的?席方平的眼睛眨了眨,他想用这种细微动作掩饰自己一无所有的窘态,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服务小姐的异样的眼神。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不提供这种服务。服务小姐话没说完便扭身离开,回到吧台和另一个服务小姐咬着耳朵说笑,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席方平,然后再窃窃地笑。席方平不知所以,目光逡巡着在咖啡馆里晃荡,偶尔和服务小姐的目光相遇,也被她狠狠地瞪了回来。最终感觉索然无味,便结了账出门。
出门后,席方平开始过街,他麻利地把墨镜恶毒地架在鼻梁上。他已经决定了自己去寻找一处可以买到鞋子的地方。他在心里一遍遍憧憬穿上新鞋子子后的喜悦以及去群中晒一晒的满足感。精神便越兴奋,一时容光焕发,神情抖擞。
都市的大街人流涌动,席方平低着头在路面上逡巡着各式各样的鞋子。他发现老年人爱穿布鞋,高个女人爱穿平底鞋,矮女人爱穿“恨天高”,蓝领,务工人员爱穿旅游鞋,小伙子爱穿高帮的马丁鞋,成熟男女更喜欢穿一尘不染的皮鞋。他意识到,穿什么鞋不仅体现了一个人所谓的品味或个性,同样也反映出一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地位。一双双匆匆而过的鞋子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竟感觉到一阵眩晕,有几次差点撞到建筑物上面、路人们也好奇地向他瞅瞅,仿佛触动了他们曾经憧憬过捡钱包的经历。
大约走了三十多分钟,疲劳就从脚底板渗透出来,这种疲劳是席方平从未体验过的,他从来没为买双鞋这么纠结过。这一路上进过好几家鞋店,都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而放弃。他更意识到选择一双好鞋子的重要性。他发现有的人穿上鞋子真是非常的好看,迎面过来的一个小姐姐就是这样,一件格子样的布拉吉裙子配上一双黑色半跟皮鞋,穿在脚上就有种清新感,象是从五十年代穿越而来却一点不觉落伍。同样一双更高级的皮鞋在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的脚上却透出一股俗气。他这才意识到穿什么鞋还得搭配什么样式的服饰,这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