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安的个性,是不会搭理方言的,毕竟俩人离婚时,一个是脸上挠成了地图,一个是双眼打成了熊猫眼。
方言提个包,站在常安店铺门口,一声:“嗨,你在店里呢!”自然如出差几天回家来的男人在与女人说话。
常安竟然回了句:“嗯,你来啦!”
方言径直走到店铺右上角的茶台前坐下,将包搁在椅子上,打开茶台开关,沸水温壶、茶匙拔茶叶、茶水温杯……一路下来,方言做得是行云流水,看得常安目瞪口呆。
“发什么楞,来,品品我的茶艺。”方言指指茶杯。
那可是曾被方言挖苦为伪文化、假清高、鼻孔插葱装大象的功夫茶,三年不见,竟然脱胎换骨了?
常安先是惊讶,后是有点隐隐不安,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常安的店铺紧挨岳阳楼,按说该摆点如君山银针、洞庭湖银鱼、平江干子等等。再不济,哪怕是摆印有岳阳楼文化的书签、扇子,也总比她满铺子的丝巾、帽子、太阳镜强吧,关键是这些玩意还只针对女性。
方言做工作,要她改改店铺风格,嘴巴都磨破了皮,常安始终就一句,“我喜欢,我的店铺我作主。”方言是好比一拳头砸在棉花上。
这店,用方言后来的话说的,是制造他们之间矛盾的根源,是引爆他们婚姻的导火索。本来两人婚姻不算蜜里调油,也是和风细雨,方言是岳阳楼中学的数学老师,常安本在居委会上班,就因准岳父临终交待“常家在岳阳楼边的老铺给安子,她想做啥就做啥,谁也不得干预”彻底地改变了两人关系。
常安领着常爹的尚方宝剑,先是收回正在出租的铺子,接着一声不响地辞去居委会的工作,三五日便完成了她一直想开家丝巾、帽子店的梦想。让还在酝酿店铺设计,打算实现自己商业宏图的方言胎死腹中。
眼见旅游热是一浪高过一浪,尤其黄金周时,岳阳楼是游人如织,连摆个糖油粑粑摊的小志,都忙得双腿发颤,数钱数到双眼泛光,更别说那几家卖岳阳特产的了,唯常安店门前冷落鞍马稀。
瞧着人家生意,方言算是体味到眼红的味道,时不时的冲小志咬文爵字“小志啊、小志,你的糖油粑粑生意,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搞得只念过小学二年级的小志一脸懵逼,只好嘿嘿傻笑回应。
常安说他心术不正,人家生意好怪你屁事,有那咬文爵字的闲工夫,去多辅导几个学生啦。
方言骂她没安好心,他一天三节课,嗓子都快哑巴了,还逼他去搞私教,如今的孩子有那么好辅导吗?一个个比老鼠还精。
常安懒得理他,不声不响地弄来一套乌木茶台摆进店里,说是要品茶。
方言本来是火星直冒,七八千元弄个乌漆嘛黑的玩意,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酒醉啊?但瞧瞧神定气闲泡茶的常安,忽而火星子又灭了,心想,你泡茶的工具都摆上了,正好可以摆点君山银针、毛尖啊,不求四壁摆满,哪怕给个茶盏大的地方摆放也足以,何况还能现泡现饮,那顾客还不得如π小数点后面的数字……
常安白了他一眼,“你想得蛮美。”
“不是想得美,是绝对会。你想想,谷雨刚过,正是新茶上市时节,往店里一摆,到五一游客一来,你还不赚个盆满钵满啊。”方言与常安摆道理分析。
岳阳楼中学与常安的店铺只一墙之隔,方言只要没有了课,就往店里与常安摆道理分析,分着分着,还分到他们五岁的儿子佳乐身上,方言说目前儿子是放在他爹妈家带,不用他们掏钱养。可接下来儿子要进小学了,那学费总不至于让爷爷奶奶掏吧,重点小学、中学、大学那学费可不是小数目。而且,好歹也得让佳乐出个国留个学吧。
“留学不打紧,关键是这个呀!”方言伸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常安没搭理方言,喜滋滋的从茶几下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六只白润如玉的茶杯呈现在方言面前。于茶道,哪怕方言是个外行,但看那茶杯的光泽度与瓷质,也能判出此茶杯价格不菲。
常安没注意方言的脸色变化,拿起茶杯说:“你晓得这茶杯的妙处在哪么?”
方言没吱声。
“是茶杯里那个小和尚。”常安显摆地往茶杯盛满茶水,说:“你平心静气地往里瞧瞧,就能瞧出奥妙来。”
方言瞟了眼,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一光皮、大眼小和尚嘛,还能瞧出个和尚变尼姑。”
“你再仔细瞧瞧嘛。”常安这回脾气出奇的好,又拉又哄要方言坐下,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说,这玩意又花了多少钱?”方言指指茶杯问。
常安竖起左手食指。
“一百?”方言试探地猜。
常安摇摇头。
“一千?”方言稍有点紧张地猜。
常安继续摇头。
“难道还一万?”方言大惊失色。
“看把你吓的。”常安扑哧一笑,“一万就把你吓成这样,要是十万还不把你吓瘫啊!”
“什么,十万?!”方言捏着其中一个茶杯大吼:“十万,十万你就买个这玩意,牛眼睛子大,喝茶打湿不了嘴巴,给佳乐当尿盆还装不下他一滴尿。”
“你快放下杯子,别捏坏它了。”常安着急,生怕杯子在方言手中碎裂。
方言抬脚想起身,谁知绊到烧茶水的开关线,一个趔趄,方言摔倒在地。
岳阳楼的店铺都是统一规划装修的,一色的木格窗户,一色的青砖铺地,时值初夏,单衣薄裤的方言,膝盖硬生生的磕在青砖上,那个疼啊,听到常安打着哭腔喊“杯子没摔烂吧”,他猛地,将手中杯子一摔。
茶杯碰撞青砖的沉闷响声,与常安一声锐利的“我的杯子啊”混合在一起,惊得正在做糖油粑粑的小志跑了过来,隔壁几家也探出头来望。
“看什么看,你个傻不拉几的小志。”方言把膝盖上的疼,与常安满眼只关注她茶杯的怒气,全撒给了小志。吓得小志吐吐舌头,赶忙回到他的摊子前。
如果这时候,方言说句对不起的话,也不至于后面被挠破脸。如果这个时候,常安能问问方言摔疼没有,也不至于后面被打成熊猫眼。
偏偏此时的常安,瞧着已四分五裂的杯子,心也碎成了这杯子样,她要方言赔他杯子。
已从地上挪起来,坐到椅子上的方言,正在往磕出了血印子的膝盖处吹气,见常安说要赔杯子,干脆把剩下的五只全推到了地上,嘴里说:“赔你杯子,赔你杯子,你老公还没个杯子金贵?!”
常安懵了,扑了上去。
小志后来说:“安姐用的是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招招往方哥脸上使。”
小志又说:“方哥学到了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三两下,安姐的双眼就望不见东西啦。”
常安坐下,端起方言泡的茶,想问句,这三年过得怎么样。话到嘴边,又连同杯中茶水咽下了。
当时俩人办完离婚手续后,方言一声不吭辞去数学老师,离开了岳阳,具体去了哪里,等常安双眼青紫消失后,想问公公婆婆,又不知话从何起。
公公婆婆呢像个没事人一样,仍一如继续待常安,还说暂时替他们带佳乐,哪天常安想领走了,只需打声招呼就行。
方言望着常安微微一笑说:“你喝急了。得慢饮细酌,酌完将杯口移到鼻孔边,品其香味,才算是品真正的功夫茶。”
常安一怔,故作轻松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三年去哪里了?”
“广州同学那里,他办了个电脑软件学校,正好我学以致用,有空和他还研究下茶道。”
“怪不得手法娴熟。”常安嗔怪道。
方言轻声问:“你呢,这三年,你好么?安子。”
一声安子,叫得常安心里如面前煮沸的茶,脸颊染上胭脂色,下意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对不起!安子。”
方言的一声对不起,让常安泪盈于睫,好一会儿才哽咽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还跟做女儿样,只顾及自己的想法,不考虑你的感受,还害你丢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