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父亲管得严厉，蛮封建的，不容违拗，母亲却宠爱异常，甚至可以用溺爱来形容，如此两结合的后果，让我很少有机会和大院里的其他小朋友一样，趴在泥地上打弹子，拍烟壳，抽“贱骨头”。要晓得那年月，小男孩除去这些和土地打交道的游戏，基本也就没啥可以在课余玩耍了。父亲为此给我削过一把竹篁宝剑，一尺半的青锋，很薄很轻盈，剑背上还用毛笔写小篆“承影”二字，剑柄上扎了一把明黄的丝线流苏。起先自然是美得不行，一天没合上嘴巴，三天后看见那柄竹剑转脸就跑。老头子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还是那些日子实在闲得无聊发霉，居然要我学舞剑，美其名曰，对练字有极大帮助，所谓卫夫人也曾“闻鸡起舞”，方成就书圣的《兰亭序》。母亲一旁笑弯了腰，指着父亲握着剑诀的样子说，这打狗棒的招式非把人家的玻璃窗砸了。父亲也笑，把剑塞我手上说，拿去玩吧，别把苏家的玻璃打碎就行。
　　可是前院苏家的玻璃没出两天还是被打碎了，不过闯祸的人不是我，而是苏家隔壁老袁家的孙子小威。我的宝剑之所以到了小威的手上，还让他装扮勇士剑劈鞑虏，以致失手敲碎难缠的苏奶奶家玻璃，并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个赤屁股长大兄弟的理由，实在是我看中他口袋里那些漂亮的玻璃弹珠。小威的弹珠和平常孩子玩的不同，是一种五彩的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那天对我说，只要把剑给他玩，他就让我挑彩色的弹珠。于是我把竹剑给了他，但是我忘记一句很重要的话，千万别惹苏奶奶。
　　后来读闲书的时候，才明白小威的弹珠诱惑我的道理，因为那真不是普通的东西，而是一种叫琉璃的料珠。山东博山的琉璃最早出现在唐人的志怪小说中，李亢的《独异志》里讲了个王二狗的故事，说他遇盗失银上吊寻死，忽然财神降临，赠银一锭，吩咐他将博山琉璃贩去京城。后来王二狗果然大发，成为西京的首富。
　　唐人元稹有咏琉璃诗，“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也把琉璃的华美明澈写得出神入化，只是这样的字句出现在元稹的笔下多少有些做作，倒不是因为《会真记》的传说，他便是那个始乱终弃的年轻俊公子，也不是与薛涛的那段姐弟恋情，片刻欢愉之后带走了薛洪度的全部感情，而是为那几句为世人熟悉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怀念亡妻的诗句，写得如此伤心欲绝，情深意长，谁又知道这只是笔端的游戏，公子已近春风二度之际。我不明白这是不是所谓的放下，假如真的是，何必再去唱吟缠縻之辞。
　　琉璃的美很纯洁，纳兰容若诗中曾经写道，“琉璃一万片，映彻桑乾河”，把白色琉璃与雪等同。纳兰是位有文字洁癖的词家，要让他认同一件世间俗物的纯净绝非易事。不过我更喜欢明末吴江派曲家叶宪祖《鸾鎞记》中的两句：“归来秋日暮，孤影对琉璃”，有词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似乎落寞孤寂之意尽在琉璃的纯洁无暇中。
　　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个《琉璃梅花》的小文，其中那件梅花镇纸已经不再是博山之物了，而是朋友从台湾一对伉俪手中得来。据说夫妻二人功成名就之后，隐居山林苦心求索中华之古铸造法，十年方才磨砺出宝剑。而我其实到今天也不懂琉璃，唯一的感觉是她纯洁而明澈。望之一眼便可以安然，我想这足够了。

　　二

　　父亲去世后，整理遗物时发现一只老式的煤油打火机，白钢的外壳，，细长的身子，上面还有简单的几何图案，看着很舒服。打开盖子，似乎还能够闻到一点淡淡的煤油味道。母亲看到那只打火机的一刻有点失神，呆滞着紧紧攥在手心，好久不发一语，眼圈却慢慢发红，眼泪就那么无由无息的滑落。当时我的思维跳跃一下，天马行空地穿越到张爱玲式的情爱历程中，莫非老头年轻还玩出轨这样的故事，或是有一位二八佳人被老头的风度翩翩迷惑，然后郎情妾意，在某个特别的日记，有了这只煤油打火机？
　　母亲似乎发现了我的灵魂出窍，狠狠给我一下，幽然而叹，别在那里杜撰你的瞎七搭八的鸳鸯蝴蝶派情节。我“噗嗤”笑出声来，拉起母亲的手，掰开她的手指，取走打火机。母亲也笑了，那是父亲去世三个月后的的一个早春午后。
　　太阳从后院那株歪脖子的石榴古树间斜来，手上的那只打火机再无当初的璀璨颜色，母亲渐而轻轻摇摇头，从我手中拿走打火机，低声道，你也少抽点烟吧。母亲的眼睛里并没有心疼，也没有担忧，甚至连一点神色都没有，那么灰暗如一潭死水。那个午后母亲再没有走出她的房间，而我就一直呆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望着满架的缠绕扭曲的枝蔓。
　　父亲戒烟那年正是我开始吸烟的时间，不是传承的怪圈，而是困扰。那年父亲被病痛折磨无力去对付那根轻飘飘的纸烟，在医生的最后謷告下终于丢开。我却因为父亲日渐消瘦的状态，烦闷到了极点。我写信给远在东洋的老夏，说自己还是抽烟了，当年三人一起决心禁烟的约定毕竟破灭了。难道当初我们真的太白痴，将誓言儿戏？隔了三月，在我已经吸烟成癖，不想改变，顺便把在他面前唠叨完全忘记吋，老夏却回信给我说，他去日本的第一天就抽了，而且是昏天黑地的那种。
　　老夏没跟我说过东京的孤独，即便是他回来的第一晚与我抵足而眠喋喋不休的时侯。他讲过太多有关京都的美丽，园林的幽静，古寺的梵音，或者只是一条两边开满樱花的安静小街，但他从来没有讲过自己，他是如何走过在这些美丽景致，身边是否有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我没有问，因为我写信给他，也没有说我怎么就吸烟成瘾，还有我为什么不去跟身边的星兄唠叨。也许正是因为老夏远在天的另一边，我才愿意描了半天的假名文字给他寄信，其实我知道，那是写给自己的。若干年后，看到网络上流传的一句话，哥抽的不是香烟是寂寞。不由笑出声来。
　　有些回忆会因为某个小东西忽然打开，那些当时不觉得唯美的事情，等回想起来，你才知道原来是那么意义深刻。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把琉璃和打火机联系起来。只是生活总是这样有趣，某一个转身真的会发生些意外的情节。
　　春节时老夏飞回来陪他老娘过节，年初二我们约会吃饭。老夏说我们也点个鸡吃！我疑惑问，澳洲的鸡都感冒了？老夏伤心而怒说，你家鸡才感冒。我笑，我家没养鸡。老夏偷笑说，我在东京那会，你跟那谁不是大年初一啃鸡腿了。一口元宝茶没来得及下喉，我朝他老脸喷去。谁知老夏早有预备，展开了桌上的手巾挡住了袭击。满脸小人得志，你家鸡没感冒感情是你感冒了。
　　抽烟的时侯，我拿过他的打火机把玩，顺口说了句，这东西蛮漂亮的，有岁月的痕迹。老夏微微笑着却一把抢去，想都别想，这东西跟我好多年了。我说你老年痴呆，还是澳洲综合症了？老夏不屑，我交友不慎。我眯起眼睛，你家贵妇应该没这个审美吧，东京爱情故事！老夏转头喊了一声，小妹给我来瓶古井坊。我赶紧接一句，最小瓶装的，越贵越好。
　　总需要留点记忆在心底珍藏，也需要有些玩意在手中摩挲，如此都是思念深深吧。

　 　西苏于吴中沁庐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