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年征文 • 散文】梅花笺

作者:西苏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5-07   阅读:

  
  一
  年少时见父亲写书简用紫毫花笺,临窗对着那簇粉色的蔷薇,缓缓而书,样子特别清隽洒脱。也许那是父亲坐在书桌前表情最为丰富的一刻,或微笑或蹙眉或无奈,然后落笔滔滔。笔是吴兴王一品斋做的,湘妃竹为杆,野山兔项背之毫为锋,笺纸是桃花坞笺,单色木刻梅花图案,虽样子远不及《十竹斋笺谱》好看,显得呆板沉闷,可是等父亲落笔后,笺纸的图案就灵动起来。我瞧着好玩也学着用,只可惜功底不够,小楷写出来奇丑。父亲摇头说是糟蹋了。
  后来有朋友去川中,给我带回一大溜的夹江明八行蜀笺,试着用硬笔在笺纸上涂写,效果居然出乎意料。父亲看到我用钢笔写笺纸,也就看了我一眼,没给一字评价。老头硬笔字不如我写的好。母亲笑着说,投机取巧。跟隔壁吴家的大公子一样,国画不成器,搞个什么电烙铁画扬名东瀛。脸腾地一红。
  脸红归红,我也养成用钢笔写笺的习惯。小林去山东当兵,我们通了三年的信,到最后一年小林实在没忍住说了句实话,求你别再写八行笺了,看着我们俩隔了一个年代似的。每回班长都喊你爷爷又来信了!老夏在日本留学时,头几年我也涂花笺给他,可那厮回我的只有东瀛明信片,各种各样的美人浮世绘,然后在上面敷衍几个字。后来我买了一套桃花坞木刻版画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寄给他。
  如今不再写信,只有偶然读到心仪的句子,才会在花笺上誊抄一遍,钢笔的墨水早干透,只得滴水磨墨,涂鸦成笺。手边的蜀笺一直没用完,有时候存了点货用不了,心里也难受,便想着拿来抄书。刚巧淘到一本民国李根源的《虎丘金石经眼录》,书是之前的内部参考资料,印刷奇陋,与金石类书籍实在不相匹配。
  那一年对本地摩崖石刻痴迷不已,起因是访洞庭西山镇,在一个叫东村的小村里发现不少有意思的碑刻,却又疑惑难解,回来想要做点“学问”,就想到李根源的《吴郡西山访古记》。此书是印泉老在苏州小王山为母搭庐守孝间,遍访洞庭西山所著,可是寻遍各大书店毫无踪迹,最后在苏州图书馆古籍部和南京图书馆古籍部查到有这书,可是苏图不对外借阅,南图倒是可以借阅,但只能在现场阅读。可怜南京的朋友被我奴役,替我去看了两天旧书摘抄资料。
  书没抄几段,网上文友看到我写的《东村故事》,便给我传来一套电子版的《曲石丛书》,里面就有《吴郡西山访古录》和《虎丘金石经眼录》。
  于是,书自然抄不下去,一件美事就此半道而废。
  二
  冬日的午后懒在靠窗的阳光下,翻看张宗子的《陶庵梦忆》。书是朋友送的,说配有《十竹斋笺谱》图案,握在手上很有感觉。张公子是位有品位的贵胄公子,读他的书也不可以随便,焚一炉沉香,泡一壶宜兴红,净手捧书,茶香伴着沉香果然很有腔调。窗外的世界静谧无声,蓝天里几缕白云自闲,阳台上的花木大都在冬眠,只有一盆老梅桩花开正盛,香气随着柔风破窗缓来。
  书刚巧翻到“湖心亭看雪”一节,张公子一早在杭州西湖挐了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谁知在亭中遇到一位赏雪的金陵公子,于是同饮三杯而别。文字很短,下面配了一张墨梅的花笺,一段老枝,二根新芽,三四朵花蕊,倒也合贴。或许张相公还会有点嫌弃,毕竟胡正言的墨梅算不得上流,老枝太浓,新芽太柔,花蕊太媚。张岱曾在陔萼楼后造梅花书屋,屋后植牡丹三株,四五月时花满后墙,屋前种西府海棠两棵,西溪老梅三株,滇府茶花四五,另有湖石若干点缀。开窗可见满地的香雪,能有暗香袭来。张公子时常坐卧期间,所谓“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
  晚明吴中张秀才曾说:焚香,啜茶,自是吴中人习气,雨窗却不可少。这个昆山城中的张瞎子,很容易被人误读,因为他记了不少的昆曲史料文字,所以常被后人当成清人曲家张大复,时有将两人的事情搞混在一起,说他的《梅花草堂笔谈》是“丧明之后的追忆而作”,其实张秀才崇祯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知堂在《风雨谈》里曾经写到这书,给的评价真心不高,不晓得是否为了三年前被钱钟书批评《中国新文学源流》的缘故。三年雪耻似乎是二先生最大的时间限度,他写的《十竹斋的小摆设》,看着是写大先生与西谛重刻《十竹斋笺谱》的事情,实际是对大先生三年前批评“小摆设式小品文”的反击。大先生的意思国难当头,不该去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二先生的意思,《十竹斋笺谱》初刻于崇祯十七年夏,南明弘光小政权苟延残喘,大概也是国难存亡之际的。
  不过知堂鄙薄《梅花草堂笔谈》,讲张秀才的理想无一不停留在纸上,还是有点道理的。张元长三十四岁那年考取秀才后,有过一个颇是宏大的理想:
  “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
  可惜张秀才之后没能再进一步,考个孝廉举个进士。读书人考不取功名,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秉烛苦读,死啃书本。老秀才终于在四十岁那年,把自己的眼睛熬瞎了。
  当初读《梅花草堂笔谈》,记得住的只有《乞梅茶帖》一文:
  “顾僧孺与某往来绝笔也。帖在正月五日。十三日,某从娄东归,则僧孺死一日矣。其帖云:“病寒发热,思嗅腊梅花,意甚切。敢移之高斋,更得秋茗啜之尤佳。此二事兄必许我,不令寂寞也。雨雪不止,将无上元后把臂耶?”此贴字画遒劲,不类病时作。人生奄忽如此,何以堪之。往与僧孺相酬答,不下万纸,后无存者,使人神伤。朋友手泽,亦何与人事,要可发一时之相忆云尔。”
  这位顾公子的绝笔帖会写在梅花笺上吗?
  放下手中的书,挑眼对视那盆老桩梅花,想到毛爷爷的那句咏梅。于是拿过手机给远在南方的朋友发了张梅桩照片。果然,茶香未淡,沉香未断,朋友传来《七律对梅》一首:
  晴窗透日生轻暖,忽见梅花报早春。
  心意遥连香雪海,身形恍立浣纱津。
  闭门自捻煎茶碗,倚案闲摇漉酒巾。
  却道红尘二三子,吝无一夕作知宾。
  二〇二〇年五月六日初稿
  西苏于吴中沁庐南窗下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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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在这样的时代,读着这些与笺的点点滴滴,透过梅的馨香遥望文人志士的雅好和独善其身的前尘往事,如涓涓细流林中流转,余味清净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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