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外祖母的头发

作者:西部井水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6-16   阅读:

  
  外祖母讲的故事,美丽而苦情。她说的那种鸟,叫姑姑等,灰色的,灵性而神秘。黄昏或者下雨前,它就拼命地叫:姑姑,等,姑姑,等。每当我听到这里,一种无名的惆怅和寂寞便像夜幕的样子蔓延开来。后来我知道,那鸟叫斑鸠。外祖母说,那个姑姑很贤惠,但秉性懦弱,因为结婚后不能生儿子,被婆家赶出来,而父母已经双亡,只好和哥嫂住在一起。嫂嫂很自私,性格凶悍。姑姑就像哥嫂的长工一样,经常受到嫂嫂的打骂和虐待。
  “秃子,端起饭碗就不想撂,我都快养活不起你了。”姑姑长得很丑,而且几乎是秃子,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嫂嫂就经常这样侮辱她。有一天,嫂嫂发现姑姑把自己关在屋里,就问:“干吗呢?秃子。”姑姑说:“嫂嫂,我梳头呢。”嫂嫂的嘴巴撇到耳根,说:“天大的笑话,秃子还梳什么头呀?还不下地干活去!”当她踢开房门一看,一个天大的秘密,把她惊得魂飞魄散:姑姑盘腿坐在阁楼上,一头黑色的、瀑布般的长发垂到地下。
  这个时候,天刮起了大风。姑姑说:“嫂嫂,时辰到了,我该走了。”说着就变成仙女飞到天空。嫂嫂后悔了,她不该这样对待姑姑,人家是神仙呀,这可咋办?她就跟在后面追呀追,并大声地喊着:“姑姑,等我。姑姑,等我!”后来,她就变成了一只鸟,飞了起来,凄厉地叫着:“姑姑,等。”外祖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头发已经很稀疏了。她拿起梳子梳头的时候,头发就掉下一些。她把掉下的头发拧紧,放在一个老式而精致的木匣子里。那个木匣子上有一些古色古香的人物画,我清楚的记得。我喜欢外祖母的每一根头发,总是幻想着她就像那个仙女一样,有很长的秀发,也拖到脚后跟。每次梳头的时候,就会掉下一大堆头发,能有几斤重,越多越好。
  “勃朗勃朗,勃朗勃朗。”门外边响起货郎鼓的时候,我就飞快地跑进屋里,打开木匣子,把外祖母的头发卷儿取出来,又飞快地跑出去,换几颗豆豆糖,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一样的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外祖母:为什么你头上就这么一点头发呢?外祖母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头乌黑铮亮的秀发,辫子要是不剪短,一两年就以达到脚后跟。可是,后来因为两个刚出生的小舅舅的夭折让她几乎掉光了头发。
  外祖母一生,命里有两男两女。两女是我的姨妈和我的母亲;两男是我的两个没有见过面的舅舅。他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接生不当而夭折了。那时候,村里有两个接生员,一个叫怜儿,一个叫俢儿。第一个舅舅出生的时候,请的是怜儿接生。当时,孩子生下来没有哭声,放在现在的医院里,护士都知道怎么处理,孩子很快就会哭出来。可是怜儿的处理很粗暴,她提着婴儿的腿,用手在后脑勺上猛拍,只有几下,孩子就不动了。第二个舅舅出生的时候,外祖母再也不敢请怜儿了,一定要请修儿接生的。但是,谁知太不巧,修儿当时正在坐月子,不能出门,无奈只得再请怜儿。又遇到同样的问题,孩子不哭。怜儿依然是老办法,提着腿,猛拍孩子后脑勺。第二个舅舅也夭折了。这些细节,外祖母从不说起。而母亲对我讲起这个的时候,总是泣不成声。她说,她当时六、七岁,就在现场,看见接生员怜儿要把夭折的弟弟扔进尿盆里,就一把夺过来,哭着抱住不放。她总是说,那个弟弟白白胖胖的,就这样瞬间没有了。外祖母因此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开始大片掉头发。后来,她的一头秀发再也没有恢复,一直很稀疏。好在,她总是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或者包着头巾,能遮掩一下。
  我是外祖母外祖父从小带大的,岂止是他们带大,我出生后不到一岁,母亲就自作主张把我过继给了膝下无子、老年孤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随了外祖父的姓氏。我的父亲倒是没有太反对,大概是因为他是教师,所以开明一点。但这可惹怒了家法很严且正统观念很深的祖父,给母亲停了三天伙食。后来大概是祖父也想通了,人之常情嘛,也就默许这件事。有了我这个将来为老杨家顶门立户的小外孙,外祖母从此有了心灵的慰藉,心情好了,人也精神了,但头发依然不如意。每次梳头,掉下的头发,她还是要收藏在匣子里。每年夏天,她都要把头发拿出来晒一晒,并且放上防虫的药。外祖母说,她的头发还有很重要的用处,不能糟蹋。我也不知道她这重要用处是什么,而她的积攒,总敌不过我偷拿,因为那些豆豆糖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外祖母也知道我偷拿她的头发换糖果,只是抱怨和叹气,但从来没有骂过或者打过我。我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膝下,并不是被娇惯的孩子,但却是得到百般呵护的。村里同龄的孩子所能做的事情,很多我是不被允许做的,或者说,他们的很多乐趣,我是没有的。比如拾粪,我看见邻居的孩子提着笼子和笊篱在马路上拾粪,半天就拾一笼子。我觉得这很有成就感,也看样学样地提着笼子拿着笊篱就出门了。只拾了一滩牛粪,就被外祖母截了回去,骂了半天,原因主要是怕被牲口踢了或者大车撞了。在她的眼里,提着笼子拾粪,大概就像现在的孩子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给过往汽车发广告卡片一样。不仅是这件事,所有带点危险和难度的事情,我都不能做。晌午端,狼撒欢。据说,这时候有狼出没。所以中午的时候,我就得乖乖地待在屋里,不准出门去。我也学会了一个人玩两个人的游戏,左手和右手,各代表一个小孩子,可以彼此说话和玩游戏。别的孩子上树掏鸟窝,下涝池游泳,外祖母是绝不允许我干这些的,因为太危险。当然,也不准和村里的孩子打架,如有这样的事,一定会被训斥。所以,我不会游泳,不会爬树,不会和别人打架。我觉得世界很大,不论什么地方,我都感觉很远,因为我弱,很小,很无助。
  既然为老杨家顶门立户,我该是一个强壮的小男子汉。可是,我小时候却是一个又小又瘦又多病的孩子。总是爱感冒,一感冒就发烧,而且贫血,脸色苍白,还爱过敏。每次生病,大多是黑天半夜。外祖父外祖母就很紧张,一点儿也不敢耽搁,把我背着或者抱着,往大队医疗站跑。半夜敲门,敲半天。两个赤脚医生,中医西医都会,他们总是睡眼朦胧地给我看病。青霉素和链霉素不知打了多少,红色的维生素B12也打了很多,打溴化钙的时候,心里像火烧一样。谁来也怪,每次从医疗站回家的路上,我的病就好了,还连蹦带跳。外租母就说,难怪人都说孩子不装病。外租父的心情似乎一下子也好了,还唱几句秦腔。
  我就是这样,在外祖母外祖父的手心里呵护大的。现在想起来也难怪,别人家都是一大堆孩子,有些父母生竟然能生十个孩子,养孩子就像放羊,一点儿不用担惊受怕。而外祖父外祖母守着我这么个宝贝蛋,真是时时处处都担心,生怕我出点意外。我上高三的那一年,部队上的人来学校招文艺兵。学校老师推荐了我,说我们这个学生有写作特长。确实,我当时不仅作文写得好,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试着写小说歌。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好多节目是我写的,其中有朗诵、相声、快板和对口词。征兵的首长很满意。我都体检合格,马上就要参军了,被祖母把事情弄砸了。她找了学校老师和征兵的,说自古独子不当兵,我家孩子是独子。那时候,还真的是这样的政策,独子不服兵役。
  我当时很痛苦,感觉自己的前程毁了,特别恨外祖母。好久都不理她。长大后才知道,换一个角度看,一切都合情合理,很正常。外祖母一生没有儿子,这在旧观念里,是永远的伤痛,甚至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记得有一年,那时外祖父已经去世了,因为生产队分口粮,外祖母问队长,为啥给我家分得这么少?队长说,谁叫你没儿子?你要是有儿子,就有劳力,有劳力公分就挣得多,公分多口粮就分得多!外祖母认为是队长揭了自己的短,气得一病不起。其实,在这之前,外祖母六十多岁的人,依然坚持参加生产队劳动。那是我上高中,周日和寒暑假也参加劳动,虽然每天只挣4分工,和10分的全劳干的活儿是一样的。外祖母从那以后,再也不能下地干活,右胁下疼痛难忍,经常要吃止疼片,不吃药就挺不住。外祖母最后是因为肝病去世的,现在想,大概是肝癌吧。中医认为怒伤肝,很可能与那一次和队长的吵架有关吧,或者并没有直接关联,但她心情的崩溃,一定和这有关。
12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上一篇: 《 让灵魂碰撞文字

下一篇: 《 【亲情】亲情

【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由外祖母讲的苦情故事,引出外祖母同样苦情的一生。在被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牢牢束缚的年代,膝下无子不知道让多少女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成为她们一生难以承载的心理负担,就如我的外祖母一样,再怎样坚强,始终还是因为被人“揭短”引发疾病而离世。平缓的叙述让那个远去的年代成为一个故事,平和的文字掩不住故事里的悲情。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