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电视台播放着中央代表团和新疆各族人民欢庆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的画面。那舞动的狮子,腾跃的巨龙,伴着锣鼓把场面烘托得异常热烈,那悠扬的萨克斯管,缠绵的马头琴,和着高亢的唢呐,奏着浑声大合唱。那欢悦的人儿双手捧着雪白的哈达,有的高举酒杯,盛满了祝福和笑意。看着这欢悦喜庆场面,听着那殷殷祝福的话语,不由启开思维的闸门,仿佛二表姑-----这位五十年代进疆的老军垦战士的形象------从画面中叠映叠出。
画面闪过,冷静凝神。欢庆的人群中不会有她娇小的身影了。二年前,听大表弟说,她已长眠在农八师石河子安集海公墓了。想那天山余脉翠石横屏环拥着的偌大墓地,常绿乔木作天幕,曲溪清流泻着幽冷。军垦战士开拓出图案似的田亩,阡陌方圆毗连着,银海似的棉花开着雪莲般的花朵。黄昏如晚汐一样淹没了草虫的鸣声,野蜂、蝴蝶的翎翅儿。快下山的夕阳,如柔和的目光,如爱抚的手指,从平畴伸过来,从树叶探进来,落在一座小小墓碑上,摩挲着那青色碣石,仿佛读出上面镌着的朱字:张荣花之墓。
这儿长眠着的是我二表姑-----一位十七岁进疆、在兵团战斗五十多个春秋,经一世风霜、历人间沧桑的中原善良女性。
二表姑,中等身材,鹅蛋型面庞,丹凤眼,柳叶眉,腮边两个酒窝窝蓄满爱意,笑起来如银铃乍响,甜蜜动人。她的脸颊、她的双手有时是微红的,在走了一段急路的时候,在回忆起一个羞涩的梦的时候,或者三月的阳光满满晒着她的时候,照过她的影子的溪水会告诉你。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会说极和气的话儿,常常小心地把自己放在极谦卑的地位。她生母死的早,受不了父亲续弦后继母的虐待,就和她姥娘---我的老姑奶奶一起生活。她是在寂寞的快乐里长大的。
二表姑长我五岁。我和二表姑生活的时间大概是一九四八---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那时刚解放,我住的村庄穷乡僻壤,没有学校,为读书我就寄住在兰封翟庄老姑奶奶家。老姑奶奶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平常一袭清朝末年的服饰装束,袖口裤脚绣花滚边,留着长长的指甲。早年丧夫孀居后带着她的外甥女---我的表姑,在我家或她家过着清淡的生活。解放后,在我父亲的劝说下,她老人家同意二表姑把独辫剪成短发,带我去三里外的陈集完小读书。二表姑读三年级,我读二年级。
每天清晨,她早早起来,梳理好她的短发,别好发卡,到柳树旁井里提水,准备帮她姥姥做早饭。径间遇到她的伴侣都问候她说“早晨好”,她也说“早晨好。”“告诉我你昨夜的梦?”她却笑着说“俺不告诉您”。然后回到家,唤我起床。给我梳头抹油,收拾的停停当当,像个小学生的样子。吃过早饭,她牵着我的手,和同伴一起去陈集上学。到了学校,先送我进班后,她才进班级。下学回家的路上,她带着我顺便采摘最嫩的的桑叶,放在书包里。到家后,她用刀切成细细的条儿,去喂她姥姥养的蚕。蚕儿四眠过后,她会用纤指捉起一个个肥硕的蚕,在光影里透视,“它腹里完全亮了”,然后放到成束的菜子杆上,静待结茧。她有一架手摇纺车,晚上做完功课,她会纺一会儿棉线。听那轮子唱着单调的歌,有时说着似乎雷同的故事。她不厌烦,只在心里乐。她的手儿特别巧,会剪花样,会插花描鱼绣鸳鸯。上学前她穿的绣花鞋,从前脸到帮面,她绣的花儿、叶儿都像真的一样。绣的蚰子、公鸡如同活了一般。就这样,她用手紧紧握住每一个新鲜的早晨,而又放开手让每一个黄昏过去。我们同校共读了一年半,次年石楼办了小学,我才离开了二表姑。
后来,听说二表姑订婚了。表姑父杨春祥是个连长。他向她述说他多大年纪就离开这儿,这儿是他的乡土,也是她的乡土。向她说他到过许多地方,沐过许多地方的风风雨雨。向她说江南与河水一样平的堤岸,北国四季都是风吹着黄沙。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骆驼马帮的铃铛,胡杨槐花的清芬。红墙碧瓦、庄严宫殿的肃穆巍峨---,最后说
“我们的乡土竟这样美丽!”“是的,这样美丽。”他听见轻声的回语。
“完全是新发现,我不曾梦过这不大的地方有这么多宝藏,不尽的惊异,不尽的欢喜。我真有点儿自豪骄傲,这是我们的乡土----但要请求你很大的宽恕----我从前竟没有认识你。”他看见二表姑羞涩的头脸低了下去。
二表姑和他散步到黄昏的深处,夜的阴影里。夜是怎样一个荒唐絮语的梦呵,但也似乎谨慎地劝告,这一对初恋男女还是别去。有时她望着他的眼睛质疑,“我们真的一定要到新疆去?”
“是啊,我没骗你,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一定要把我带到那么遥远陌生的边疆么?”
“那是理所当然的,你若不去,我们叫什么生产建设兵团!”
“可是,我跟你走了,我那上了年纪的姥姥咋办?远嫁的姐姐,尚在读书的小弟咋办?”
“我们可以经常给他们去信,一月两三封,不然过一二年、两三年咱回来一趟,再不然,到新疆安插妥当后,把他们也接过来,岂不省得两处都挂念!”----
就这样,他们一结婚,就作为生产建设兵团一员,押解着内地的劳改犯,去了大西北边陲。这一去就是半个多世纪,两万多个日日夜夜,思绪的泪滴永远注不满的时间深湖呵!
其间,五十年代初期,可能兵团极其艰苦吧。二表姑来信说,想吃家乡的花生米,红薯片炒面。我父亲一接到信,就马上让我母亲缝两三个小袋子,他亲自一一装好,扛到邮局寄了过去。二表姑他们吃了家乡的炒面,更增添了对家乡的思念。至于花生米,他们品尝了之后,剩下的大都种在宅旁的小片地里,让它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啦。
1963年秋涝,墙倒屋塌。表姑得知后,曾汇款过来,让我买砖瓦,把原来草屋翻盖成了瓦房。真是滴水之恩涌泉报,隔山隔水隔不断的亲情呵。
1968年夏天,表姑父携女儿返乡探亲,曾在我们家小住几日,以后,我堂弟也曾陪大表姑到新疆住了一段时间。此后七十年代,堂弟还只身赴疆,挖药材拾荒。几十年间虽距离远遥却没断了来往。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交通便利了,通讯发达了,家乡富裕了,除了手机电讯往来,却很少有机会晤面了。2004年春,我正想趁退休闲暇身体尚可西游边陲,却听表弟说,我的二表姑已于前年去世了。那时西行,也只能拜谒二表姑的坟茔了。岂不难耐悲摧!
哎呀,人生如白驹过隙,晃忽即逝。生不能常相聚,死纵能灵魂有依何益?不由得想起苏轼《江城子.乙卯记梦》,姑且动两字聊寄哀思;半世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遥望新疆,霜秋薄暮。田垄里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黄的茎茬在青天下诉说着凄凉。草虫的鸣声,野蜂的翅声都已无闻。原野被寂寥笼罩着,夕阳如一支残忍的笔,在公墓溪边描出杨春祥的影子,孤独的,瘦削的。他独语着,微笑着。他显然苍老了,憔悴了。但他做梦似的眼睛却发出异样的光,幸福的光,满足的光,如从paradise发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