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晚上,我捡到一个妹纸。
呃,具体地说,实质上是,我救了一个妹纸。
最近,领导为了方便兄弟们的工作,给经常出任务的一人配发了一台治安巡逻的电动车,也便于紧急情况时集中。我的主要工作是调查、调解,然后写材料,但写好材料亲自送给上级的时候也多,所以给我也配发了一台车。但我并不巡逻,也没那么多路要跑,就骑着上下班,也算一种福利吧。
从观沙岭一路往南,我在非机动车道上悠哉游哉地徜徉,眼看着来到了湘江银盆岭的桥下。那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我的眼睛前面车灯照着,屁股后面警灯闪着,长路迢迢,心随路转。
我眼尖,看到左前方不远处,一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女孩背靠着交通隔离栏杆,蹲在机动车道上。起初,我以为她在等的士,就骑车溜过了数米远。但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对了。一台洒水车从我的身后呼呼地过来,我赶紧停住避开。回头一看,那女孩还在那里,洒水车将她淋得透湿,她也不避让,反而直接在地上坐下了。
虽然是城市的主干道上,但夜车的速度并不低,因为许多人都在赶着回家。排除连续拥堵的情况,交通顺畅的话,一般都有六十码。小车的车灯也许能照见她,如果是大车的话,那女孩待着的地方极可能是行车盲区,一朵小花的凋落,可能就是不经意的一瞬间的事,情况相当危险。她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拨转车头往回走,将车停在街边,恰好远处一个红灯,路面上清空,没有一辆车。我走过去问她为什么坐在地上?女孩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地扭头望着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我连忙将她连抱带牵地领到了栏杆内侧。她不肯远离,我便与她在人行道上席地而坐。我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地提起了话题。
你为什么坐在那个地方哭泣?你失恋了吗?她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呢?我说,没关系,你看,我们俩是完全陌生的人,我对你的生活不产生任何利害关系。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后来我分析,应该是那辆治安巡逻车给了她极大的信任感,另外我也长得不象一个坏人,当然也包括我的语气和表白,她才会对我敞开心扉。那女孩二十岁,大学在读,学社区管理专业的。由于疫情影响,学校没有开学。坐在那儿的原因是,父母吵架,自己站边帮母亲,被父亲吼了一顿,想不通,就跑出来了。
我说,你看,这路上许多的车,你哪里都不坐,偏要坐在机动车道上,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她说,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她一直感觉父母对自己不好。而对自己很好的舅舅去年逝世了,心里苦得很。有种想了此一生跟随舅舅离开的冲动感。
她的话真令我害怕。老天爷呀,谢天谢地,我出手太及时了,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说你面临的家庭矛盾都是小事啊,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你在大学学的是社区管理,里面有社工知识吧?她点头。我说,那么一个好的社工,是要做别人思想工作的,要用你的语言、思想和智慧去说服别人、帮助别人,对不对?你怎么现在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呢?她认为我的批评是中肯的,但她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看来这孩子还很懂事。
我告诉她,她的父母都是成年人,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父母吵架是他们的事,不必要为他们过分担心。而她是晚辈,刚刚成年,思想上行为上有很多的不成熟,父母们应该为她操心才对。告诉她,人生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对比一个人的整个生命的河流来说,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告诉她,大学生活很快就会结束,马上会走向社会,成家立业就在眼前,现在对家里有种种不满,以后自己成了家,也会体会到其中的不易,甚至会时时想念现在家中的生活。告诉她,不要局限在小家庭的圈子,社会其实很大,要把眼界放宽,看得更远一些。告诉她,人生只有一次,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个体,所以一定要自强自信自立,走向社会才能挺直胸膛做人。
我没有女儿,但那一刻,我想一定是将她当作了我的女儿。我也知道,她的苦处在哪。家里的矛盾或者心里的想法,绝大多数人是隐藏的,这事涉他们的隐私。而父母年长,哥哥生分,其他熟悉的人更不敢坦然告知,思想上的毛病往往就是这样酿成的。恰好我这个陌生人,将她从思想的漩涡中拉出来,便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其实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平日又何尝不是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本来面貌,躲在黑暗处独自疗伤呢?所以,我一面在劝说这个女孩,一面也是将她当作自己的倾诉对象了。
我对她说,让我来说一说我的家史吧。我的家史中,很多是充满着血泪的。
我的外婆是江西人,一九三几年的时候,外婆十六岁,她的哥哥当红军,十九岁时牺牲在战场上。那时候,国民党天天追杀红军家属,还乡团来清乡,把红属都杀光了,她的家里也遭到了血洗。她逃出命来,在山野之中没日没夜地跑,一路狂奔。她年纪又小,不要说独立生活,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不识字。她就这样一路捡拾野菜、吃剩饭、乞讨,从江西跑到了湖南,四处打短工干粗活养活自己,勉强度日。
几乎与此同时,我的外公一家人在浙江也在往湖南方向奔逃。他们逃走的原因是日本鬼子来了,占领江浙一带,烧杀抢掠,中国人挣扎在死亡线上。我外公一家本来还算是大户,流离失所,举家南迁。那时候是讲族谱的,他们看到族谱上写着湖南平江这边有同族的亲戚,就赶往湖南来投亲,在平江亲戚的帮助下赁屋居住安定下来。由于惊吓,由于劳累,由于水土不服,外公的夫人得了严重的肺病,到湖南不久就死去了。他的夫人也把这个病传给了我的外公,外公病得厉害,家里人就决定为他续一个弦,冲一冲喜,期望能够让他好起来。
那时候我的外婆在哪呢?她就在我外公家厨房里的灶下烧火,是他们家雇请的烧火丫头。别说我外公是来湖南的外地人,无论什么岁月,谁会嫁给一个大病患者?左想右想,居然看中了这个举目无亲的烧火丫头。他们把她脸上的锅灰洗干净了,居然眉清目秀。又把她身上也洗干净了,送进了洞房。
外公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新婚而好起来,一年多之后也去世了。那一年当中,肺部的毛病被称为时疫,感染了镇子里的许多人,每天都有人死去。外婆只好带着襁褓中的我的母亲离开了平江,一路乞讨到长沙……
我说,我的外婆是一个非常勇敢自立的女性,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非常不容易。你看看你,父母宠着你,有好生活,有好书念,有这么好的环境,现在多幸福啊,身后既没有国民党要杀你,也没有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追你。你却因为家中的小矛盾,思想上自暴自弃,还差一点寻死觅活的,你觉得有意思吗?
女孩不说话,只是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老半天,她终于发声道:我明白了。
我说,现在心里感觉好些了吧?思想通了吧?她说是的。
我说,其实你现在也不小了,可以找个男朋友,不要说是倾诉或者诉苦,至少有个说话的人吧。然后,闺蜜也可以跟她说一说的,不要把话总憋在心里。有说话的对象,可能心里就会舒畅一些。再则,不要时时闷在家里,可以在大白天时出来多走动一下,对身心有好处。
我说时间也不早了,你住在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她说我住在后面的楼盘里,我自己走吧。她没有说谢谢。然后,我目送她离开,往她的住处走去。她走了很远,仍然在回首,留恋地向我招手……
夜色清凉,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在这样一个清风徐来的夜晚,我的心情也迅速好起来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儿子,他摇头晃脑地说,她的问题就是格局太小。我开玩笑说,我怎么把你给忘记了,你是没有女朋友的。我救了她的命,她一定会报答我。我应该问她电话号码,把她留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