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遇见染香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去年十月，浸染了一夏润湿气的身体渐渐被秋风烘干，我感觉紧绷绷的，那些曾经润泽的叶片开始发出飒飒飒的燥声。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趁着湖水冻结之前最后一次去静泊湖洗洗脸、照照镜子，然后灌满一肚子水回来，就可以陷入一年一度的冬季沉酣了。一直要等到第一批回归的大雁才能唤醒我。会做很长的梦，很多稀奇古怪的场景，我最怕的是中途醒过来，忽然面对着空旷的原野，耳边是寒风凄厉的哭嚎。
　　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有它既定的秩序和规律，我已经不再盼望出现意外。我曾经尝试去倾诉，对着某只倒悬的猫头鹰，或者草丛间的松鼠和兔子，但它们显然对食物更感兴趣，即使偶尔听听，往往也不得要领地回应些莫名其妙的叽里咕噜，有的还会自做聪明，将我的意思误解得一塌糊涂，面目皆非。
　　活着原来如此残忍！
　　当然如果不是十里之外的静泊湖，不是那一面平展湛蓝的镜子，能纤毫必现地映照出自己春夏时光丰润动人的样子，我真觉得这肃杀萧瑟的秋季和空旷寂寥得严冬太难熬啦，你不知道当湖水冰冻之后，这世界显得多么无聊，连自己的样子都看不到，也太没意思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照着湖水，又在问那条游来游去的红尾鱼：嗨，小鱼，你觉得这世界上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孤独啊？
　　我认识红尾鱼已经很多年了，我当她是朋友，但不晓得她是不是这么想，因为它从不开口，也不大理我，自顾自地摇曳着尾巴，吐着一串串泡泡。不过我知道她只有七秒钟记忆，所以并不介意，还是当她做朋友，因为她至少比那些自作聪明又不得要领的家伙们要好得多。我也喜欢她默默地在我身边游来游去，看她将我的影子弄得发皱破碎，也是件有趣的事。
　　“我不能变成一片云，一只鸟，一尾鱼，甚至不能变成夏枝叶间的蝉，朝生暮死是幸福，不用像我一样忍....”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飘过来。
　　谁在唱歌？嗓音像大风刮过树林后的万木喧响，有时又像拂过岸边芦花一样哀伤细碎，我被深深地迷住了，仔细听，歌声中那个“忍”字，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在裁剪丝帛，一下子撕痛了我。我采下一片荷叶，踏上去，循着歌声，划过湖面去寻找。
　　她出现了，就在对岸。还在继续唱：“不用像我一样忍，忍春夏秋冬不变的更替，忍无尽的盛开与枯萎，........”
　　“忍冰凌划过梦境里的黑，忍落日抹上山头的血，.......”我也很自然地接着唱起来，两种声音同样的歌词。像两条溪水交汇，又像焰火和流星同时的燃起与熄灭。电光火石之后，又戛然而止。
　　“你是谁？”
　　“你是谁？”
　　我们不约而同地发问。
　　从忧郁中彻底醒过来的我，又恢复了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模样，笑着说：“我是谁？哈哈哈，我在这里都已经住了五百年了，你随便问问身后这林子里的每一只鸟兽，没有不知道我的。”
　　她比我淑女多了，微微欠身行礼，说
　　“我叫染香，在此都一千年了，怎么也从来没见过你呀？”
　　哦，碰上了比我还厉害的修行？
　　我仔细打量对方，一样的高矮胖瘦，一样有些苍白的面颊，一样长长的拖及腰间的黑色头发，看着对方眼睛的一瞬，我突然发现，不必探寻彼此来历，那像雾一样深深的孤寂也笼罩在她眼眸上。
　　我们相视一笑，手刚一牵到一起，空气中便充满了奇异的芬芳，是我身上的草木气，和染香身上莲花摇曳般的清香混合，淡淡渺渺地飘着。
　　夜色笼罩下来，静泊湖的两片枯荷叶上，一前一后地坐的我俩，像两个一模一样的叠影，最奇妙的是，我刚说了上句，她就能接出下句，这一回倾诉没有被曲解误读。
　　可是几阵夜晚的大风吹过，染香的影子看起来似乎越来越淡，我一惊，这会是一个梦吗？一会儿就消散的梦？
　　果然，染香说，我要走了，这里风太大，时间久了，我会消散的。
　　虽然我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的情绪还是一落千丈。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染香从大袖子里掏出一卷云丝一样的东西对我说：“这是我每天采集的云纸，送给你一些，希望你能将一年内春夏秋冬的心情都写在这上面。明年这个时候，拿它们再到这里来吧。”
　　“哦，那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见到你了吗？”
　　我的话音未落，染香的影子已经彻底淡去，我只看见自己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倒映在湖水里。
　　已经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今天是否真的能再见到她。
　　那一沓云纸被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它们此刻藏在我胸前，我几乎能感觉到每一张云纸都带着我思绪涌动的温度，有的还很烫呢。染香也写满了吗？她的字会和我的一样发烫吗？她写的会是什么呢？这么想着，更加盼望见到她。
　　已经嗅到静泊湖的腥甜水气啦，但岸边一个人影子都没有，我有些焦急，却不得不耐心地坐下来等待。
　　也不知等了多久，还是不见染香，我失望无聊极了，又不愿意重新返回我的林中，于是掏出那卷云纸，也不知道是不是湖光的反射，上面的字闪闪发光呢，可我不想再去读了，没人听，那些心思再动听，也没意思啊，看着荷花凋萎，残叶遍及的湖水，我突发奇想，把云纸一张一张叠成莲花的形状，然后放入水里。
　　它们像小船一样漂浮着，忽然，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暗蓝的湖面如梦如幻地现出七彩光晕，四周山峦林木仿佛都要聚拢过来，云纸灯的光晕里，我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是染香？我低头揉眼睛，猛然又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我仿佛就是染香，染香就是我。我在水中和另外一个自己在重叠在漂浮。
　　“林泽，其实染香就是前世的你，是这静泊湖上的一支修行成香仙的莲，五百年一轮回，莲又成了林中的一棵胡杨树妖，因为你太过渴望找到心有灵犀的人，但实际上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和寂寞。”
　　我听到水底那只红尾鱼儿游过来，她第一次对我开口说话呢，居然用的是这么一本正经仿佛是天底下最聪明的智者一般的语言。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摆着尾巴接着说：“但这世界并不是完全没有懂你的。你看，你的思想把灯盏都点燃了，把湖水都照亮了，把我的记忆也恢复了呢。”
　　我哈哈大笑起来，心境豁然开朗，从此我安心于我的无数春夏秋冬，并且坚持将心思和灵犀写在浮云上，偶尔于月朗星稀的夜晚，扯下几片来做莲花灯，在光波潋滟的湖水里惬意地遐思，谛听自己内心的律动。
　　原来我独自一人也可以让世界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