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行业似乎是计划经济时代城市农民的首选,在我家附近五十米的范围内,就有三家屠户,除了后院外的德旺外,斜对面的西风家及其堂兄昭明家更是典型的屠宰世家。
西风是胜利街最为知名的屠夫,也许是他手艺好,或者为人温和,他的客源是本街所有屠户中最多的,几乎每天凌晨三点,凄厉的猪叫声必定会从街对面传来,这种规律的声音差不多已成为胜利街的公共闹钟。起初我有点不胜其扰,后来听得多了,再加上对西风颇有好感,也渐习惯了这种凄厉的声音。有时候还去看他杀猪,看到这个被街长称为本街最帅男人的汉子穿着鲜血淋漓的皮围裙,手脚麻利地捅脖子、吹皮、刮毛……这些看似野蛮残忍的动作在他身上竟然毫无违和感。
那个年代长兄与幼弟之间往往隔着鸿沟般的年龄差,因而无论人品脾性、生活轨迹、观念意识都有着天壤之别。西风的幼弟们多半在社会上闯荡,像最为普遍的鹤龄人一样,打架斗殴,吃喝嫖赌,贩卖毒品,收取在本街租房做生意的商贩和赶集卖菜的乡下农民的保护费,成为一方地头。而作为老大的西风、昭明和德旺,都与弟弟们对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他们不但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同时也继承了父母的职责,一生兢兢业业地工作,任劳任怨地抚养弟妹。
另一些人家则从改革开放以后,把视线投向了菜市场:有传统手艺的合家上阵,甩开膀子地卤鸭子、包皮蛋、推豆腐、卤豆干、发豆芽、晾大头菜、泡各种酸菜;没有手艺但还有学习能力的也很快学会了制作即食性食品,在市场入口或闹市边沿架起油锅蒸笼炸油粑油条、蒸包子馒头;劳力与智力都有限的老婆婆们背上背篼,在街头或学校门口摆开簸箕卖瓜子,用半截兰竹筒称量,五分钱一筒;略读过点书的青年往往不屑做这些没名分的工作,他们会榨干父母仅存的一点人际关系,考到有限的几家不景气的厂矿去做了短命的合同工。
三
随着城市化发展的步伐日益加快,城市农民已经越来越少,城市与乡村的联结,更多得靠婚姻关系来维系,这也算是县城里的一个传统了。过去市场经济不发达,厂矿企业稀少,城市就业率很低,住在城市里的男性居民,若非油嘴滑舌的社会闲杂人员,找对象多半要由乡下亲戚介绍。选定了日子后,双方家长带着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在堂屋里一坐,长辈们兴奋地夸耀着自己的子女,小伙姑娘从头到尾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在旁人不留意时偷偷往对方脸上一瞟,四目相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如触电般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照旧低头不语,似乎全无反应,实则心中窃喜。农民与居民的相亲能够取得成功的关键条件,在于城里小伙看中农村媳妇的勤劳,农村姑娘看中城里婆家的居住环境和入学条件,两者一拍即合,这门亲事基本就成了。城市与乡村就这样在一次次的水乳交融中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和谐程度或许创了历史新高也未可知。
在高校扩招之前,偏远地区的文化程度依然普遍不高,小学文化的农村媳妇嫁到初中文化的城里人家,并未出现巨大的文化鸿沟和心理落差,这些女人甚至不需要考察与适应,便轻易融入到一个新的环境与社会关系当中,与丈夫一同凌晨起来杀猪,与妯娌相互拍着巴掌对骂,与邻里吆五喝六地推牌九打麻将。
最早见到别人相亲时,我已经在上小学一年级了。主角是我家屋后的德旺。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德旺相亲的那个温暖的下午,街坊邻居把他家围得严严实实,叔叔夸张的语气从人头上高高地飘了出来,不外乎是些夸赞德旺实诚、能干的话。我艰难地从大人们腋下挤进去,看到德旺的父母、我的父亲和叔叔以及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农村男女围坐在堂屋里,两位主角却不在场。德旺的父亲不轻易开口,一旦说话有一种极有把握的笃定,反倒是作为说客的叔叔云山雾罩地大说大笑,完全反客为主过来,那对农村男女——女方的家长——目光游移躲闪,在跟未来亲家的交谈过程中,似乎极易被周边情况分神,总是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在围观人群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看西洋镜,一旦与人目光相接,立刻堆出一种极不自然且没底气的憨笑来,然后当亲家或是我父亲与叔叔说完话后,一脸茫然而慌乱地抢着答道:“哦哦哦”“是是是”。
被夹在人丛中很不舒服,看了一会觉得没啥意思,我就抽身出来准备回家。走到巷子深处德旺家堆满柴草的猪圈边时,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攒点钱明后年去买台手扶拖拉机吧,现在到处在修房子、建工厂,给人拉砖很赚钱的。”
“我们这里跟你们农村情况不同,城里就有几家砖瓦厂,不需要跑那么远的路,人家自己拉个板板车就拖回来了。我看还是杀猪稳妥些。”
我朝里面看了一下,见是德旺和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在说话,正想躲开,他们已经发现了我,德旺说:“松松过来,我这里有糖。”我推辞了一番,捂嘴笑道:“他们还在屋里使劲夸你呢,其实都是多余的。嘿嘿。”
与德旺是由乡下亲戚介绍对象不同,西风的对象是由女街长赵幸芝介绍的。赵幸芝说,西风是我们街最帅的娃娃,我要给他找个最漂亮的妹妹。果不其然,她介绍的对象虽然也是附近农村姑娘,却长得五官清秀,身材苗条。两人成亲后,赵幸芝经常得意地炫耀,说西风家两口子是本街长得最好的一对夫妻。那时我的审美已经成熟,在我看来,西风的妻子长得确实不错,除了我大姐之外,在胜利街是可以称得上一枝花的。
德旺与西风年龄相近,他们成亲的时间相距也不过两三年,并且有着相同的职业,是可以比照着看的。相对来说,德旺夫妇都长得面相朴实、躯干健壮,干活谋生操持家务毫不含糊,德旺妻子似乎前生就与这家人有缘,没有任何过渡就完全融入到家庭中来,对公婆孝敬,对丈夫体贴,就算是吃闲饭的憨包鸡被外人辱骂时,她也会像个护崽的母狮一样跟人大吵大骂。西风的妻子也算是个务实的女人,尽管被称赞漂亮,又嫁到了城里,却不像城里姑娘们有着过剩的美女意识,成天描眉画唇,逛舞厅进酒吧,而是死心塌地地跟丈夫一同起早杀猪、摆摊卖肉。但西风家和昭明家兄弟姐妹众多,家庭关系都比较复杂,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外,七八弟兄住在同一个家里,摩擦是免不了的,妯娌之间、婆媳之间、姑嫂之间的争吵,隔三差五总得来这么一回。
十三四岁时,我随父亲在乡下读书,平时住校很少回家,有一次放假回来,刚进屋还没看清家里情况,就听一个乍乍呼呼的声音夸张地叫道:“哟,哪里钻出个乡头娃娃来?”
我放眼看去,见一帮人在我家打麻将,说话的是个不认识的大肚子矮胖女人。叔叔接口道:“你看他哪点像个乡头娃娃?”之后听母亲说,这是邻居扁脑壳刚娶的媳妇,叫刘老五。
刘老五也来自邻近的农村,家里共有八个姊妹,本来全是女孩,却被人戏称为八大金刚。她先是跟昭明家老四在谈恋爱,不料男老四无意间见到了她家的女老六,虽然凹眉凹眼的也难看,但起码不胖不瘦还有点人形,老四立马一脚踹掉刘老五,跟刘老六快速好上了,刘老五似乎并没受到影响,很快跟毛子家隔壁的扁脑壳成为了一对。
比起昭明、德旺和西风的妻子,形象最差的刘老六反而最不务实,腿脚有毛病的扁脑壳在搬运社累死累活地扛重物讨生活,她却只知道打麻将,用邻居的话说,就是头可断,血可流,136号文件不能丢。我打心眼里鄙视这些职业赌棍,每次她来叫我父亲去打麻将,我总没给她好脸色,因此她有些怕我,只要我在家,她就只能另行邀人。那些年里,每逢夕阳下山时分,街道昏沉的暮色中必然会响起她破锣般的叫声:“三缺一,三缺一了啊!”早期回荡在胜利街的行商的叫卖、老人的龙门阵、儿童的歌谣就此被这种单一的叫声取代,成为了历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