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的农业生涯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9-29   阅读:

    不愿任劳任怨地遵从耕种天职的又岂是这一代农民?实际早在几代之前,相当一部分人家就已扔掉锄头,干起了别的营生。
  屠宰行业似乎是计划经济时代城市农民的首选,在我家附近五十米的范围内,就有三家屠户,除了后院外的德旺外,斜对面的西风家及其堂兄昭明家更是典型的屠宰世家。
  西风是胜利街最为知名的屠夫,也许是他手艺好,或者为人温和,他的客源是本街所有屠户中最多的,几乎每天凌晨三点,凄厉的猪叫声必定会从街对面传来,这种规律的声音差不多已成为胜利街的公共闹钟。起初我有点不胜其扰,后来听得多了,再加上对西风颇有好感,也渐习惯了这种凄厉的声音。有时候还去看他杀猪,看到这个被街长称为本街最帅男人的汉子穿着鲜血淋漓的皮围裙,手脚麻利地捅脖子、吹皮、刮毛……这些看似野蛮残忍的动作在他身上竟然毫无违和感。
  那个年代长兄与幼弟之间往往隔着鸿沟般的年龄差,因而无论人品脾性、生活轨迹、观念意识都有着天壤之别。西风的幼弟们多半在社会上闯荡,像最为普遍的鹤龄人一样,打架斗殴,吃喝嫖赌,贩卖毒品,收取在本街租房做生意的商贩和赶集卖菜的乡下农民的保护费,成为一方地头。而作为老大的西风、昭明和德旺,都与弟弟们对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他们不但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同时也继承了父母的职责,一生兢兢业业地工作,任劳任怨地抚养弟妹。
  另一些人家则从改革开放以后,把视线投向了菜市场:有传统手艺的合家上阵,甩开膀子地卤鸭子、包皮蛋、推豆腐、卤豆干、发豆芽、晾大头菜、泡各种酸菜;没有手艺但还有学习能力的也很快学会了制作即食性食品,在市场入口或闹市边沿架起油锅蒸笼炸油粑油条、蒸包子馒头;劳力与智力都有限的老婆婆们背上背篼,在街头或学校门口摆开簸箕卖瓜子,用半截兰竹筒称量,五分钱一筒;略读过点书的青年往往不屑做这些没名分的工作,他们会榨干父母仅存的一点人际关系,考到有限的几家不景气的厂矿去做了短命的合同工。



  随着城市化发展的步伐日益加快,城市农民已经越来越少,城市与乡村的联结,更多得靠婚姻关系来维系,这也算是县城里的一个传统了。过去市场经济不发达,厂矿企业稀少,城市就业率很低,住在城市里的男性居民,若非油嘴滑舌的社会闲杂人员,找对象多半要由乡下亲戚介绍。选定了日子后,双方家长带着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在堂屋里一坐,长辈们兴奋地夸耀着自己的子女,小伙姑娘从头到尾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在旁人不留意时偷偷往对方脸上一瞟,四目相碰的一刹那,两个人都如触电般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照旧低头不语,似乎全无反应,实则心中窃喜。农民与居民的相亲能够取得成功的关键条件,在于城里小伙看中农村媳妇的勤劳,农村姑娘看中城里婆家的居住环境和入学条件,两者一拍即合,这门亲事基本就成了。城市与乡村就这样在一次次的水乳交融中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和谐程度或许创了历史新高也未可知。
  在高校扩招之前,偏远地区的文化程度依然普遍不高,小学文化的农村媳妇嫁到初中文化的城里人家,并未出现巨大的文化鸿沟和心理落差,这些女人甚至不需要考察与适应,便轻易融入到一个新的环境与社会关系当中,与丈夫一同凌晨起来杀猪,与妯娌相互拍着巴掌对骂,与邻里吆五喝六地推牌九打麻将。
  最早见到别人相亲时,我已经在上小学一年级了。主角是我家屋后的德旺。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德旺相亲的那个温暖的下午,街坊邻居把他家围得严严实实,叔叔夸张的语气从人头上高高地飘了出来,不外乎是些夸赞德旺实诚、能干的话。我艰难地从大人们腋下挤进去,看到德旺的父母、我的父亲和叔叔以及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农村男女围坐在堂屋里,两位主角却不在场。德旺的父亲不轻易开口,一旦说话有一种极有把握的笃定,反倒是作为说客的叔叔云山雾罩地大说大笑,完全反客为主过来,那对农村男女——女方的家长——目光游移躲闪,在跟未来亲家的交谈过程中,似乎极易被周边情况分神,总是不自觉地东张西望,在围观人群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看西洋镜,一旦与人目光相接,立刻堆出一种极不自然且没底气的憨笑来,然后当亲家或是我父亲与叔叔说完话后,一脸茫然而慌乱地抢着答道:“哦哦哦”“是是是”。
  被夹在人丛中很不舒服,看了一会觉得没啥意思,我就抽身出来准备回家。走到巷子深处德旺家堆满柴草的猪圈边时,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攒点钱明后年去买台手扶拖拉机吧,现在到处在修房子、建工厂,给人拉砖很赚钱的。”
  “我们这里跟你们农村情况不同,城里就有几家砖瓦厂,不需要跑那么远的路,人家自己拉个板板车就拖回来了。我看还是杀猪稳妥些。”
  我朝里面看了一下,见是德旺和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在说话,正想躲开,他们已经发现了我,德旺说:“松松过来,我这里有糖。”我推辞了一番,捂嘴笑道:“他们还在屋里使劲夸你呢,其实都是多余的。嘿嘿。”
  与德旺是由乡下亲戚介绍对象不同,西风的对象是由女街长赵幸芝介绍的。赵幸芝说,西风是我们街最帅的娃娃,我要给他找个最漂亮的妹妹。果不其然,她介绍的对象虽然也是附近农村姑娘,却长得五官清秀,身材苗条。两人成亲后,赵幸芝经常得意地炫耀,说西风家两口子是本街长得最好的一对夫妻。那时我的审美已经成熟,在我看来,西风的妻子长得确实不错,除了我大姐之外,在胜利街是可以称得上一枝花的。
  德旺与西风年龄相近,他们成亲的时间相距也不过两三年,并且有着相同的职业,是可以比照着看的。相对来说,德旺夫妇都长得面相朴实、躯干健壮,干活谋生操持家务毫不含糊,德旺妻子似乎前生就与这家人有缘,没有任何过渡就完全融入到家庭中来,对公婆孝敬,对丈夫体贴,就算是吃闲饭的憨包鸡被外人辱骂时,她也会像个护崽的母狮一样跟人大吵大骂。西风的妻子也算是个务实的女人,尽管被称赞漂亮,又嫁到了城里,却不像城里姑娘们有着过剩的美女意识,成天描眉画唇,逛舞厅进酒吧,而是死心塌地地跟丈夫一同起早杀猪、摆摊卖肉。但西风家和昭明家兄弟姐妹众多,家庭关系都比较复杂,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外,七八弟兄住在同一个家里,摩擦是免不了的,妯娌之间、婆媳之间、姑嫂之间的争吵,隔三差五总得来这么一回。
  十三四岁时,我随父亲在乡下读书,平时住校很少回家,有一次放假回来,刚进屋还没看清家里情况,就听一个乍乍呼呼的声音夸张地叫道:“哟,哪里钻出个乡头娃娃来?”
  我放眼看去,见一帮人在我家打麻将,说话的是个不认识的大肚子矮胖女人。叔叔接口道:“你看他哪点像个乡头娃娃?”之后听母亲说,这是邻居扁脑壳刚娶的媳妇,叫刘老五。
  刘老五也来自邻近的农村,家里共有八个姊妹,本来全是女孩,却被人戏称为八大金刚。她先是跟昭明家老四在谈恋爱,不料男老四无意间见到了她家的女老六,虽然凹眉凹眼的也难看,但起码不胖不瘦还有点人形,老四立马一脚踹掉刘老五,跟刘老六快速好上了,刘老五似乎并没受到影响,很快跟毛子家隔壁的扁脑壳成为了一对。
  比起昭明、德旺和西风的妻子,形象最差的刘老六反而最不务实,腿脚有毛病的扁脑壳在搬运社累死累活地扛重物讨生活,她却只知道打麻将,用邻居的话说,就是头可断,血可流,136号文件不能丢。我打心眼里鄙视这些职业赌棍,每次她来叫我父亲去打麻将,我总没给她好脸色,因此她有些怕我,只要我在家,她就只能另行邀人。那些年里,每逢夕阳下山时分,街道昏沉的暮色中必然会响起她破锣般的叫声:“三缺一,三缺一了啊!”早期回荡在胜利街的行商的叫卖、老人的龙门阵、儿童的歌谣就此被这种单一的叫声取代,成为了历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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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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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作者用形象生动的语言,写了胜利街的风物人情,街坊邻居们的日常生活,职业生涯。这似乎是个城乡结合处,或者是一个小城镇,这些人有的朴实勤劳,有的游手好闲,甚至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作者是在为居住在同一条大街的人塑的群像,从儿时玩伴,到左邻右舍,再到他们长大成人后相亲成亲,过起日子来,每一个人都个性鲜明,真实可信,透过这些人的生活,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作者笔力雄健,游刃有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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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1

  • 瘗花秀士

    我发上来时删掉了一千六百多字,那一节在幼年伙伴之前,是写我发蒙的,觉得跟整篇的主题无关就删了。回在这里。

      记忆的起点是在两岁半,当时父亲在一个我已记不起名字的农村学校任教,每个星期回家一次。某个平淡无奇的周末,父亲在两个新买的斗笠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个毛笔字,见我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趣,忽然临时起意,就教我念道:“莺歌燕舞”“芙蓉国里尽朝晖”。一周后,当父亲再次回家,我指着他的斗笠,熟稔地念了出来。父亲其实早忘了这事,他认为我太幼小,不可能分辨得出圆形斗笠上这些首尾相连的字,我的表现让他大为讶异,从此,他便有意识地教我认字、背诵诗词和读书。那时家里的墙壁上都贴着满板的报纸,用于遮蔽尘土和烟垢,并使室内显得亮堂,父亲去学校上课后,母亲和姐姐们就成为临时的“代课老师”,教我认报纸上的字。很快我就把从墙壁到天花板上包括《文汇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劳动时报》《法制日报》在内的所有报纸全部认完了,同时也把父亲过去在省刊发表作品后,作为稿酬得到的几本诗集如《毛泽东诗词》《陈毅诗选》《天安门诗钞》等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时段父亲最为激赏的一首诗是《扬眉剑出鞘》,每当他朗诵起这首诗,眼里都会噙满泪花,这个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出在他的胸中,有一腔无处控诉或宣泄的忠愤。
      识字多了就会对书籍感兴趣,在连环画的黄金时代,无论大人小孩都热衷于看连环画,这种文图相配、内容丰富又浅显易懂的艺术载体是当时普通人最重要的文娱和消遣活动。但我似乎跟别的儿童甚至大人都有所不同,对情节雷同、主题幼稚的童话类图书没有太大兴趣,于是父亲就带我去书店,让我自己选择喜欢的连环画。在书店柜台里陈列的上千本连环画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本《枫叶红了的时候》,父亲有些吃惊,说这书大人都看不懂,还是选别的吧,我坚不同意,父亲只好将信将疑地买下了这本书。其实我是读懂了这本夸张变形的政治讽刺书的,看完后还手舞足蹈地给大人们细细描述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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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瘗花秀士    除连环画外,可读的书极少,就算父亲是个语文教师,还是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家里也只有一些评书演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薛仁贵征东》《东周列国志》《说唐》《说岳》《五虎平南演义》、寥寥几本十七年间创作的小说如《红岩》《金光大道》《烈火金刚》《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等,以及一些教学参考书与工具书。我记得父亲有一本似乎是民国年间出版、装帧设计极为考究和典雅的布面精装插图本世界博物类书籍,非常大非常厚,里面记载的地理和生物奇观是那个时候的小县城人掏空脑袋也想象不出的,比如赞比亚河上一千七百米宽的莫西奥图尼亚大瀑布、加利福尼亚二千七百岁的谢尔曼将军树等,直到几十年后,依然让我记忆犹新并叹为观止。他的一套四角号码版《辞源》,则成为我上初中后的案头必备书籍。
        父亲的书很快就读完了,他专门给我购买的《安徒生童话集》《格林童话集》、订阅的《动脑筋爷爷》等也远远满足不了我,我的触觉开始伸向从我家到婆家所有可能会看书的人们。我记得公的抽屉上放着一本很厚的《沸腾的群山》,讲的是解放前夕,围绕一座遭到国民党破坏的矿山,矿山的干群与潜伏的敌特展开了激烈斗争,最终以战胜保守落后思想、克服重重困难恢复生产而告终的故事。我盯了这本书好几天,终于抽到个空子,趁没人在家时,溜进去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这本书读完。
        三岁多的时候,我家开始门庭若市起来,经常有人慕名前来看望我,其中以各校校长、教育局领导居多。有一次鹤龄县二完小的正副校长一同来到我家,在见识过我认字和写字之后,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是用什么方法记住那么多字的?父亲回答说:他自己会去发现字的特征,于是他们随便抽出两个字,让我说出它们的区别。那两个字是大和小,我想也没想就说:“大字叉胯胯,小字排(伸)手手。”两位校长大笑着连声说好。接着父亲又说他还会做算术,两位校长颇感意外,先是谨慎地出了个一加一,我答出来后,又补充说我还会做倍数相加,于是从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开始,一口气加到了四千零九十六。校长大为叹服,拍着桌子说:“老张,你这个儿子我要了,到时候你不要送他到三小去。”二完小是县里最好的小学,需要二街丰收路的居民才能入读,我们属于三街,校长这一拍板,让父亲兴奋不已。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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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衣侯

      @瘗花秀士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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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瘗花秀士  这分明就是个神童!!难怪文章里写着要教同龄的孩子识字,自己却还不够上学的年龄,还以为你自己写迷糊了。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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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花落无声  这点我倒是没吃惊。吃惊的是每回都写得这么长,这么绕脑子。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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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紫衣侯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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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花落无声  觉得那一节联系不大就删了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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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落叶半床  这些是前两年写的系列非虚构,都比较长。不过说到烧脑还不算,我还有更烧脑的。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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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20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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