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银杏哀歌

作者:鱼儿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4-05-08   阅读:

    同一村落,互相摩挲的近距离里,那一排已是恹恹的残绿,大片瑟缩的黄像怨妇的面色,停留在到底是瑟缩枝头?还是干脆随风坠落的尴尬里。咫尺之遥的这一棵也黄了,却黄得优雅灿烂,如爱美的女人,昨儿个一身青葱绿罗裙,今天不过是换了一身明黄小衣,神采奕奕如同争得了逛庙会的权利,在湛蓝的天幕下兴奋地摇着一树精致的小扇。
  且不去研究它千年万年的活化石身份,也不去研究它到底多少年才能结果,反正我是踏踏实实,人间烟火极盛地爱着银杏树。
  深秋寒夜,我和哥哥姐姐围住一个煤炉,将白天捡来的银杏果放在蜂窝煤上,不一会儿,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丝白烟热腾腾携了香味冒出来。捧在手心,烫的直叫唤,也不肯等凉下来,迫不及待地掰开,一粒透明如黄玛瑙玉似的温润果实,吞下去,可以安慰我总感空虚的童年肠胃。
  这是前尘了,现世则是久困于车水马龙的市中心,整齐划一的灌木常见,枝繁叶茂的银杏是不常见的,尤其大马路牙子上,那可都是一寸空间一寸金的地界儿,你越是招展茂盛越是不能容你,好像车道已经够堵塞的了,空间再不一望无余地敞亮,那还不憋死?至于马路沿线的门面就更不喜欢了,财源最好畅通无碍地滚滚涌进,是不可被枝枝叶叶地绊绕了去的。
  我很怀疑他们的这个感觉。堵塞中的闷热难道不需要树荫的镇定?再说那些光溜溜的商业街,不知道别人,我反正是没兴趣去逛,毒日头的盛夏中午,无可遮拦的商业街也确实门可罗雀呀。相反我家小区附近的一家小超市,我却喜欢经常去逛逛,因为途中会经过电力系统宿舍楼,楼旁有两棵银杏。拎着购物袋站在树荫下小歇,或者踩踩一地漂亮的扇叶子,那感觉是极惬意的。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跟我讲过的银杏树的故事。
  某吕姓店主,祖籍丹阳吕城,在常州开了家杂货小店。那日因生意惨淡,忧心失眠的他,比平时晚醒了半个时辰。但即便生意不好,也还是要按时开门,他只好强打精神爬起来,习惯性地走到后院,拿了脸盆,准备从大瓦缸里舀水洗漱。刚一揭开缸盖,便立即呆住了:水面上,一棵银杏清晰地映在里面,他狐疑而困惑地瞅瞅四周,后院从没栽种过银杏啊!再跑去打开后院的门,门外除了一条有些发臭的护城河,便是些寻常岸柳,梧桐之类,根本见不到一棵银杏树。凭空影来,确实令他惊悚不小,细瞧了半天,这不正是家乡那棵长在庙旁的千年古银杏么?难道我祖上显灵于我,千里传荫庇来了么?自此之后,他的生意果然是蒸蒸日上。
  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来此事,好玩归好玩,自然是不信的,这好比刘邦斩白蛇,为了名正言顺故意宣扬出去的故事罢了。你想啊,一个外乡人凭什么就能稳住跟脚,日渐盛隆呢?总得有点说法吧。
  我如此结论,却丝毫挡不住母亲的兴致,银杏树神话还是自她口中滔滔而出:
  ——立春日,站在自家田畴中间往那银杏树看,若叶子上浮现有头有尾的动物状祥云,当年秋,你就等着仓满谷的丰收吧。反之,若是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的话,估计八成是要欠收了。
  ——谁家血脉不旺,孩儿养不大,容易夭折的话,只需拿了红丝带扎在银杏树上,隔三差五地去拜祭一回,定能保儿安全长大。
  ——秋后,不管丰收不丰收,磕头拜银杏是少不了的习惯了,连带着树旁那个小小的土地庙都人头攒动,香火弥漫,热闹得很。
  ——四九年前夕,据说为了做手榴弹,银杏树被下令锯掉,士兵们轮流着锯了一天一夜,古树仍不肯倒下,飞舞的树屑,如同四溅的血肉,砍树的几个兵士迷了眼,此后再瞄不准靶子,只好去当伙夫,
  ——银杏倒下的第二天,水流平稳的运河,忽然退下一大截,窄缩成水沟状了。露出大片尴尬的河床,奇怪的是当年雨水颇丰。
  诸如此类,在看似荒诞戏说的背后,还是能体会出视树为神灵的乡人无限的留恋和痛惜。
  但几十年后呈现的境况,却并非杜撰闲说,而是事实了。
  银杏树死后,这个在母亲口中曾经秀过周庄乌镇的婉约古镇,便日渐萎顿了下去,像顽劣儿童胡乱涂鸦了一般,好好儿的美丽宣纸,顷刻间乌糟糟错杂一片。其实不是顷刻间,当是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但对于离开几十年突然返乡的游子来说,却像是顷刻间了。
  母亲的同窗好友,远嫁新疆的胡阿姨,前年回乡,归返途中顺歇我家,说起吕城,眉间竟是无限的萧索:那个地方再也不去了,根本不是吕城,一滴滴痕迹也无。不说那些早先拆掉的商铺啊,拱桥小楼啊,就是先还像点江苏人家的房舍院落也没了。那么漂亮的地方现在丑死啦。
  解放前,胡阿姨出生在当地一户相当殷实的商贾人家,管家账房佣人都一大堆,想必脑子里还残留有她家雕花床的锦绣,五色光影迷幻的彩色玻璃窗户,以及钗环簪镯,字画古瓶,文房四宝等等玩意儿。失落超过我们这些普通的无产者也是正常的。
  但她是解放十几年后才嫁走的,照理早就平复并且接受了小镇于砸声中渐化碎渣的事实。今复又恨恨地感叹,可见所谓动乱浩劫也并未风卷残云,真正的陨灭无痕应当是这几年的事了。
  我顺口问起那棵千年银杏,她一愣,紧接着对我母亲感叹:“玉屏啊,当年的老人说得不错哎,那树不是一般的树,是神啊,是一方水土的命脉哎,砍倒了它等于砍掉命脉了嘛。”
  我半是安慰半是反驳地说:“也不好这么绝对,你看现在动车都通到那儿了,又会越来越繁盛的。”
  |“动车高铁啦,高楼大厦啦,又怎样呢?能帮人多活几十岁么?你看那些烟囱排污,黑乎乎可疑的铁管子那么老粗又怎么说?繁华了又怎样,血脉都断掉了,以后不晓得多少人得癌症呢。|”
  我有些惊怔,胡阿姨不是一般的见识哦,虽然带点偏激和情绪化,但似乎也说到了点子上。有一个事实的确是无法回避的,几次回乡,我都嗅到空气中有越来越浓的化学味,当地人的健康状况我没调查过,但绣花阿姨的儿媳,舅舅家隔壁的陈大爷,我的姨妈罹患的都是癌症。
  我有点信了,两千年的老根,在地下延伸纠结得一定很壮观吧,肯定是缠住了整个吕城,命脉一说不无道理,两千年啊,两千年凝聚在一棵古树上的畏惧没有了,所以才有后来稀里哗啦的一顿乱砸,无甚畏惧了,也就无以为信了,除了发财的欲望,也找不到多少其他的寄托,所以也就有了拆掉一切,甚至拆掉了大片肥沃的田园,过去我撒开脚丫子奔跑跳跃的稻海麦浪,躲藏玩耍的果林桑林,都罕见了,代之以赫然竖立的某某化工厂,某某涂料厂。
  今年春节前,表弟的女儿来我家过年,她告诉我,我姨妈的癌细胞扩散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我呆怔住了,眼前忽然浮现出家乡那棵我从没见过的千年古银杏,哗啦啦,金黄簌簌地招展在眼前,就像它曾经映现在商户人家水缸里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它映现在雾霾浓厚的天幕上,我的感觉不是惊悚,而是刺痛。
  我不再笑话母亲的那些迷信唠叨了。变得很愿意听,喜欢在她那苍老缓慢的语调中,重温无数已经消逝的美丽画面。
  
  
  审核编辑:文清   推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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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文清:
老人的那些迷信的唠叨,是有道理的,许多留下来的传说,是当年的真实。我们今天的真实,在若干年后也许会当成传说或者迷信来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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