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浓云如幕，自天边铺展而来。风卷流云，漫过墨色远山。
　　晚饭过后，顾念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目光时不时掠过朱红色的大门。门敞开着，可以看到不远处种着洋芋的大片田地。“洋芋”是盈城的方言，也就是“马铃薯”。最近有人组织了物资捐赠，很多人家都提前收获洋芋，想给抗疫一线的同胞们出点儿力。顾念心想：真了不起！
　　天色逐渐暗下去，寒气渐起，顾念拢了拢身上的薄开衫，站起来四处走了走。她最怕热，宁愿冷的发抖，也不愿意穿上厚一些的大衣捂一身汗。除了顾长风，就没人能逼她穿上厚厚的大衣了。她的思绪飘远，想起当年的顾长风。
　　那年秋天，万里长空澄澈，秋风卷着落叶纷飞，顾长风穿着素白衬衫站在教学楼下，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鼻梁上一副金丝眼镜，眸光灿灿如星火，一副温柔内敛少年模样。就因为他这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班里同学三年没舍得让他干一点儿重活儿。
　　顾念不禁笑了起来。
　　这时顾长风踏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进了门，在尚可辨清人影的暮色里，瞧见顾念一个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于是出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顾念回头看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扑了上去，顾长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住，站定之后，顾念笑嘻嘻的说：“想你啊，你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舍不得让你干活儿呢，柔弱的顾医生——”
　　顾念目光灼灼，顾长风扯着嘴角笑笑，就偏过了头，“是啊，大家都很温柔。其实我一个男孩子哪儿那么弱不禁风。”
　　顾念当然知道她家顾医生没那么弱不禁风，高二的时候她亲眼看见顾长风把某个班级的篮球队长揪着领子按到了墙上，还念念有词。顾念觉得这两位同学对峙的样子还真可爱，丝毫没有自己在偷看的羞愧感，乐得笑出了声，里面两个人发现有其他人在，齐刷刷的红了脸，顾长风松开那位队长，那位队长连忙跑开，跑到巷子口又猛地回过头去，大喊一声：“顾同学，对、对不起！”然后又撒腿跑开了。
　　“顾长风同学，你欺负同学啊？”
　　顾长风刮刮鼻子，“没有……是他先说咱们班上次球赛是靠犯规赢的，总不能让同学们辛辛苦苦赢得的比赛成果被抹黑吧……”
　　“噢——所以你想打他？”
　　“不是！我只是想和他谈谈但他不愿意听，只能先把他按住了……”
　　顾念眼瞅着顾长风脸越来越红，笑得更开心了，顾长风也傻愣愣的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那时的顾长风堪称“团宠”，男孩子不让他干重活儿，女孩子也舍不得，甚至连运动会都不让他报名参加任何项目，生怕他们冰雪一般的长风小可爱被晒化了，累伤了。他心里很无奈，但又舍不得辜负大家的温柔，就用其他办法默默地回报这个班级咯。
　　顾长风牵着她的手，走进客厅，摸索着打开灯，顾念还是笑嘻嘻的，“宝宝出生后，就叫‘盼盼’吧！”顾长风从沙发上拿了条薄毯子给她盖上，她接着说：“顾盼——多好的名字。你说是不是？”顾长风刚把她不安分的脚塞进毯子里，闻言便抬眼看她，笑意盈了满眼，“‘盼’？是希望吗？真好。”
　　盼着温暖，盼着美好，盼着光明，盼着这世上一切值得被盼望的东西，真好！
　　顾念一边看电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给学生上网课的事：第一次网上教学，有很多事得学呢。很烦的思绪里还时不时闪过对自己尚未出世的小宝宝的期待。她想，以后顾长风去江镇上班，她可以一边上课一边带宝宝，等宝宝长大点儿还可以带到班上去给小泼猴儿们瞧瞧……顾念脑袋不大，脑容量也不大，本就运行的有些许困难的脑子闹起了罢工，喊来睡意先生敷衍敷衍自己想法有点儿多的主人。顾念在睡意朦胧时隐约看见顾长风拿着便利贴写写画画，顿时清醒过来。
　　顾长风每次短暂的假期即将结束之时都会拿出便利贴开始写，他什么都写，就连提醒顾念吃水果和加衣服的便利贴都写了一沓。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从不嫌烦。
　　顾念还一脸懵没回过神儿来，就听顾长风叹了一口气。他把写好的便利贴理好，放到一边，走过来坐在顾念身旁，把被她弄掉的毛毯又盖了上去，还顺手多绕了两圈，把她紧紧地裹住，捏了捏她的脸说：“念念，我得去江城了。”
　　顾念愣住了，顾长风要去的是江城，不是平时他上班的那个离盈城没几步路的边陲小城江镇，而是千里之外的兵家重地，九省通衢的江城，是现在抗疫一线的战场！
　　“可还没过年呢……”
　　“形势紧急啊……”
　　顾念撅起嘴，沉默了一会儿，小脚从毯子里滑出来，踹了踹顾长风，示意他把毯子解开。顾长风依话照做，看顾念爬起来，趿拉的拖鞋坐到桌子旁，一把扯下身上的薄开衫，伏案疾书。顾长风看着她单薄的短袖，没有提醒，只默默的关紧门窗——毕竟南方的冬天，是没有地热和暖气的。
　　顾念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按着单子给顾长风收拾东西，其实顾长风已经收拾过了，但顾念就是不放心，总得自己给他准备才踏实。顾长风看着顾念为他忙前忙后的找医疗用品，“您好，请问您家里有多余的医疗用品吗？啊，是这样的，我家顾医生要去江城了……”
　　一个人永远无法拒绝一个他深爱并且深爱着他得人所给予的种种深情。顾长风没有拒绝顾念为他忙这忙那，只跟在她身旁小心翼翼的看护着。
　　忙到大半夜，行李收拾好了，顾念没哭没闹，安静得很，把行李清点了一遍又一遍，顾长风也看着她清点了一遍又一遍。顾念清点的很认真，顾长风也看得很认真，就像要把他的小顾老师印到心里去一样。一时之间，没人说话，时间流的不急不缓，让人感觉岁月静好，时光绵长。
　　但是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顾念站在院子里，看着顾长风穿着支援江城的统一服装，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跨过朱红色的的大门，渐渐走进深冬的浓雾里，慢慢隐没身形。她曾被许多人呵护着的少年，终于要成为别人眼里的英雄了，他会肩负着患者们的希望，阻断无情的生死。
　　顾长风走到拐角处，还是忍不住回了头，顾念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口的大红灯笼轻摇晃，照得人影影影绰绰。
　　我不确定这次离开是否会成为你我永久的诀别，请保护好自己啊，我的爱人·。
　　二
　　已经农历三月初了，向来气候温暖的盈城已经是深绿浅碧绵延了万里，顾长风在暮色掩映下进了门，身后是即将落下的太阳赠送给世间的一片光辉，在顾念眼里，那时的顾长风就像电影里功成身退的大英雄，身披霞光，光芒万丈。
　　顾念还是在给她的小泼猴儿们上课，上的是网课。顾念的父母搬到了她家里，方便照顾她。但没想到这丫头年岁渐长但心智却不涨，还成天说自己的学生是泼猴儿，自己都野得不成样子。教书育人数十载的顾老师夫妇实在拿她没办法，想着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但没想到她竟然能干出爬楼顶的事儿来！
　　那天顾念妈妈——也就是杨子琛杨老师，到处找她女儿吃饭找不到，急得要疯，没成想一抬头就见自家闺女儿坐在自家两层小洋楼的楼顶对着手机讲课。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结果小顾老师偏着头可怜巴巴的说：“天气不好，下面信号也不好，但总得给学生上课的呀。杨老师别气啦——”
　　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只能劝她多加小心啦，不然还能打吗？
　　后来顾念身子重了，也不敢再瞎闹，学生的网课也交给了其他老师，交出去的时候千不愿万不愿，总觉得不踏实，等到住在附近的学生孟月生代表班上同学来到家里劝她，她才依依不舍的请了假。孟月生也着实能理解他们小顾老师的一番心意，老师嘛，都是为了自己的学生。
　　顾念请了假，也没断了和班级的联系，经常通过各种方式和班里的同学和其他科任老师交流，给她通报消息最活跃的也就是班长孟月生了。她还是喜欢上楼顶，在楼上坐着，等着太阳落下前，漫天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