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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漂流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11-28   阅读:

  
  一
  周五步行到学校去接父亲。
  这是一所村小,村名叫土坉,一条叫牛角河的大河环绕着它日夜流淌。
  去到学校时,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只有父亲和教导主任老杨还在。杨主任说:“松松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做粑汤吃。”
  父亲捋起袖子,自告奋勇去和面。他盛了一盆水,把面粉倒进水里搅了几下就准备下锅。我皱了皱眉说:“粑汤要揉的,像做包子一样。”父亲笑道:“这样煮起来才柔软。”我说:“你不会做,还是我来吧。”杨主任一把拉住我:“让我来!”他先倒掉父亲的“面汤”,重新舀了面粉来做,一边揉一边转头对我笑道:“他是吃现成吃惯了。”我冲口而出:“就是!”父亲脸色暗了下来,默默走到一边去。
  饭后,父亲说走小路回去,顺路看望一个同学。
  小路是一条通往城里的河堤,约有二十多里路程。这一带地势平缓,河面几乎与岸齐平,碧茵茵的绿豆水在视线的余光中与我们并肩而行,使我产生出一种在水面踏歌在波心曼舞的绮思,又或是整个身心都融解在水流中,顺着永无止歇的河水漂向远方。大河对面陈列着绵延不绝的低山,都是些从水中拔地而起的陡岸,绝无人迹出没,恰巧把城市阻挡在视线之外,独立出一个隔而不绝的的世外桃源。我们的身畔,是比大河更加宽广的田园,秧田在偏西的日头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光;田间高地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灌木,几只蛱蝶扑动着翅翼绕树来回翻飞;不时出现的水车、碾房、排水沟和泄洪堤,都在提示着这是一块充满生机的土地。大凡面对这样的环境,我的步伐都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再慢下来,眼神迷离,神魂出窍。
  阡陌纵横的道路并不易寻,它们时而掩映在森森的古树丛中,时而迂回在U型的山弯深处,时而交叉在纷乱的田垄地头,父亲却像个本地人似的轻车熟路,不但遇到岔路毫不迟疑,便是某处有何物产,某地有何异人,某人遇何难事,某家孩子成绩好坏,都能一一道来,让人不太相信他只是一个执教了半个学期的返聘教师。这些平凡的人事世代相同,听者却并不感到乏味,它们就像身侧缓慢却深邃的河水一样,不求有人倾听,但顾轻声讲述。我感觉到,父亲本应属于这里,或者属于他执教过的任意一座乡村,只有跟那些懵懂的学生在一起,跟那些憨直的农民在一起,他才会有真正的放松、融洽和自得,他像个骄傲的父亲一样温柔地讲述着我知或不知的各地风俗与各色人等,这种待遇连我都很少享受过。
  我不记得在父亲同学家中的情景了,只记得父亲喝了酒。那酒闻着并不刺鼻,反而有种甜香,类似米酒的味道,父亲以为没事,加上乡下人好客,就多喝了几杯。我生平不沾酒,也不喜欢别人喝酒,看着两个人提着塑料酒桶互相添加,左一杯右一杯地聊得十分投入,完全没听进去他们说了什么。出门之后,我回头看见父亲正跟主人互道珍重,一个说“兄你一定要再来啊。”一个说“你各要看开点,莫再去想那些。”,余晖中两人眼中似有泪光闪现,两双鸡爪般的枯手焊在一起不断摇晃,却始终无法分开。我挪开视线去看周遭景物,只见山坡低得就像屋后一堆未经晾晒的柴禾,轻烟薄薄地铺在河面上缓缓流动,平皋上将倒未倒的枯树干上搭着用牛毛毡盖的凉棚,浓荫深深的破旧屋顶上鸦雀乱飞……这不直接就是沈周的某幅山水名作吗?父亲那欣欣然踉跄而行的削瘦身形,与画中丝瓜精般不胜风力的隐者简直别无二致。
  不知走了多久,田园和人家都渐次消失,一座环山围绕的长墙映入眼帘,里面长着一片蓊郁的树林。这是大跃进的遗产青年农场,对于我这一代人已经毫无概念。小时候曾经从锈迹斑斑的铁门缝中窥探过,里面阴森森的,连阳光都没处落脚,看一眼就让人下意识地打寒噤,想来也没有人敢于进去探险。
  与农场隔河相望的是县城最具标志性的景观云落屯。这是一座马鞍形的平顶山,两头翘起中部低凹,山顶平坦得像条大街。云落屯同时还是一座正在进入老年期的丹霞山峰,有着逐渐由红转黑的肌肤和被雨水侵蚀出的万千条黑色纹理。云落屯作为城乡界碑,距城中心不过五华里,站在山顶便能瞭望全城,容易攀登的特性与观景台般的地理方位,使它成为当地人周末休闲的首选。
  但在临水的山阴,从我们所在的位置看去,云落屯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山腰上那些无规律排列的孔洞。孔洞有长方形也有圆形,方孔长数尺,圆孔碗口粗。早期人们不知道这些孔洞用来做什么,八十年代经文物部门鉴定,说是古代土著用来放置棺木的,据说他们还抬走了一具棺材。
  走到这里,父亲已经有了醉意。过了云落屯就代表已经入城,但要绕过这条河流,从山后沿河绕到山前的公路上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我们决定休息一会。
  日头越来越低,山的倒影覆盖了大半河面,河水呈现出一种幽深清冷的墨绿色,只有河心狭长的卵石沙洲白得越发凄烈。父亲以肘支地,斜靠在草地上,定定地看着崖壁上的孔洞,说:“松,我们来分析一下棺材是怎样放上去的。”我涉水过去,站在离山数米外一条露出水面的红砂地上打量了一会,有点拿不准。这些孔洞看不出什么规律,圆孔显然是打桩留下的,方孔照说应该用来放置棺木,可是这些方孔的规格并不一致,大多仅两三尺长,而且很浅,除非死者都是婴幼儿,否则棺木不可能放得进去。这种发现让我不禁怀疑起孔洞的功用来。
  我回到岸上跟父亲探讨如何施工。据我目测,最低的孔洞距离水面都有两人高,因而可以排除从地面(水面)架设梯子施工的可能。父亲启发我说:“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一千多年前生态没有被破坏,水位比现在高得多,古人在船上凿出这些圆孔,插上木桩,搭成脚手架,再站在上面开凿墓穴?”我觉得非常不现实,这些孔洞开得太高了,就算古时水位比现在高,能达到最下层的孔洞都是极限了,再说孔洞错落分布,高差很大,如果必须站在船上开凿,那么要够到最高的孔洞,河水至少需要再上涨十米,这增加出来的十米水位,不但会淹掉下面所有的孔洞,使它的开凿失去意义,而且足以淹没大半座城,使县城成为一片泽国。

  二
  今年清明,我回到家乡挂亲,下午驱车前往叔叔的朋友李阿姨家吃饭。李阿姨家住在云落屯附近,家乡二十多年来变化极大,久未还乡的我无法把她家的位置跟记忆中的路线重叠起来。
  饭前无事,我和姐妹们在室外散步。李阿姨家面临大河,在这样的环境下聚村而居,谁家有事便在河畔宽敞的院子里架锅设灶,煮大锅饭吃集体餐,给人一种数十年前人情社会的温暖感受。由于城市扩张,用沙量极大,多年来已把城区内的每一段河床都挖得深坑遍布,沙堆如山,但因位属郊区,我们踩着长长河滩上不甚洁净的卵石,眺望河对面高岸上疯长的野草和远处一丛面积不大的古木,尚能依稀串起一些旧时光来。清凉的河风拂上脸来,似乎能闻到草木的清香,夕阳缓缓沉落在天之一角,为对岸苍苍郁郁的古树镀上了金边。在古树之侧,有一架单拱桥联结两岸,因其距离尚远,我没有走近去观察,只是随口问了一下堂妹,这里是不是原来桥下长着一大片青冈古树的地方。
  在大河正对面的荒草背后,远远地建起一片楼盘。这些地方应该都是我与父亲旅程当中的必经之路,在我几乎消失殆尽的记忆里,只有宽阔的田园和鳞次的农舍,眼前这片在劈山砍树过后变得无限荒凉的地方孤独耸起的高楼,让我的思绪越发没有着落。
  进入八月,家乡文友在群里发了一些照片,场景主要围绕着松江河,有云落屯大桥、水塘河吊桥、用缆绳拉船的古渡、河对岸的村庄和农场等,其中几张我认出是桥头的古青冈林,分属不同时期,他特意标注了“被毁掉的大片青冈林”。确实,十二年前的照片中,桥头上还是浓荫密布,葱翠的枝叶几乎垂入河面,几幢砖房若隐若现,一股旧时代慢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另一张照片中,这里就变成了建筑工地,被伐倒的树木晾干柴般斜靠在砂石遍地的路基上,更晚的一张照片中,从桥栏杆上望去,只有零星几棵树欹倒在临河的街外,上面是列队般整齐的楼房和街边垂直的河岸,下面是防止砂石滑落的水泥格子,这几棵农业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灵,已经失去了它们生长的空间,正雕塑般从河岸的剖面伸出它们苍老乏力的手臂,作时日无多的最后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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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顺水漂流是一种状态,即是作者自己无根漂泊的生活状态,也是我们每一个顺水而生者在这人世间徒然挣扎的状态。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文中基调较为悲观,却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思考。父母子女,是血脉传承,是彼此难以隔断的情缘。与父亲心灵离得最近、谈话最多的一次相处,成为记忆中最暖的一幕,想要重走那个路线,何尝不是作者对那次记忆的珍惜,对父亲的追忆?隐忍不发的感情,最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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