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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埋

作者:薄荷    授权级别:C       2013-12-10   阅读:

    

  通往市区的大道被改成加宽八车道,路旁的农房被拆去,挖土机伸展长长的胳膊,机器发去巨大的轰鸣声,顷刻间,农房被推倒。鸡鸭,猫狗各自逃窜。被深埋的还有一口老井,那井和房子一样古老。它见证过老房子里的悲欢离合,少小离家,衣锦还乡。巨大的铁胳膊深挖下去,带出潮湿的泥土和长着青苔的砖,有无数瓦砾,青砖,瓷器被挖起。从泥土中来,终将归于泥土。

  一起将要覆盖的,还有河流,树木,花草,稻田,水渠,山坡。松软的泥土不断被深挖,然后再被深埋,泥土下的小动物纷纷逃离,老鼠,刺猬,穿山甲,蛇。地下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它们按照各自的生活轨道前行。当家园被毁,逃离,再次寻找新的家园,依然选择生活在城市之下,深埋泥土。

  所有的一切终将深埋,时间才是世间唯一的主角。

  那一年,去看一位朋友。乡下的泥泞路坑凹不平,在破旧的小巷子里,朋友的女儿开门,说妈妈不在家,去工厂上班了。朋友刚刚满月的儿子躺在摇篮里。粉嫩的皮肤皱巴巴的,还没有完全舒展开,粉嘟嘟翘起的小嘴含着奶嘴。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另一个去永远消失了。

  朋友的老公在五个月前去世,白血病,来的那么突然,耗尽家中所有的财产,终就还是走了。曾经和朋友有一次长谈,她抱怨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一个孩子就够了,不再想要第二个。虽然她的丈夫是家中的独子,早年父母双亡,是姐姐们帮忙养大了他,家门人丁不兴旺,一直想要个男孩,朋友的女儿已经十岁了,按照农村的政策早就可以要第二胎了。朋友多次向我抱怨,生一个孩子至少三年不能工作,我何苦自己受这罪,也没人帮忙带孩子,以后两孩子,我就不能上班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朋友现在住的房子是娘家妈妈的老房子,为了给丈夫治病,所有能卖的东西已经全卖的。回来后和另一朋友谈起她的近况,朋友说,你以为她还会再结婚,还会爱上别人?再不会了,永远都不会。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你算算时间,她怀孩子的时间。我在心里默默的算了一下,是啊!是在得知他的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她知道他一直想要个男孩,为了给他最后的安慰,她选择了怀孕。

  他终究没有等到孩子出生。也许离开对于他来说才是一种解脱,然而所有的苦难都要她一个人来承受。她搬回母亲的老屋,自此不在提以前的事,也很少和别人交流。

  幽深的老巷里。终年难见太阳,她的脸上苍白而沉静。有太阳的时候,也会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种了好多菊花,颜色永远只有一种——白色。其中的原因也许只有她懂。

  一粒种子在体内生根,萌芽,茁壮成长,不断的抽取体内的养分,她失血的脸庞日渐苍白。在漫漫长夜里卷紧身体,任由身体冰凉。

  当秋日的暖阳照在她身上,她怀抱新产下的婴儿,满脸柔情似水,曾经一度深埋的忧虑,绝望,害怕,无尽的哀伤,在她身后慢慢散去。

  中学时代每天骑车从市政府门口过,都会见到一位老人,老人大概已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衣服永远穿着70年代流行的中山装,听说他早年毕业于中南政法大学,是这个城市少有的才子,文革中也不知受到什么样不公正待遇,精神上受到刺激,从此便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风雨无阻,每天在市政府门口出现,起先他的家人也会劝他回去,后来大概是他太固执,慢慢的也就任由他去了。政府门口的保安见到他也会驱赶,后来见他年纪大了,又这么执着,对政府也没什么威胁,也就没管他。

  刚开始围观的人很多,渐渐地也没有多少人听他说了,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话,文革的时候别人怎样整他,那个整他的人是谁,他当年是多么的辉煌。听人说政府早已给他平反了,给他落实了工作,也给他的孩子们安排了工作。

  一个时代犯下的错误,该由谁来偿还?他把自己深埋进那个时代,再也不肯出来。当我再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不见他了,也许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曾经的痛苦,幸福,悲愤,失望,将在另一个世界深埋。

  她已经快七十了,她的女儿才上高中。到了高三,成绩却突然下滑。她焦急,忧虑,担心。她每天早晚接送孩子上学,中午送饭给孩子吃。那个小女孩我见过,很清瘦,很文静的样子。每次见到孩子,她都会语重心长的说,要好好念书,只有考上了好大学,才会有好工作,好前程。女孩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嗯,嗯”的点头。

  在这个世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女儿。她不知道自己那天就要走了,她有严重的心脏病。二十五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在一场车祸中殉难,那时候她几乎活不下去了,有一天夜里,有人在她家门口放下了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她现在的女儿。当她清晨打开门,漫天的朝霞里,一个可爱的孩子正躺在家门口的竹篮里沉睡。她惊喜,她泣励,她以为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孩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十六年过去了,从小小的婴儿到亭亭玉立的姑娘。期间各种困难可以想象。她从未想过要告诉孩子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只想在有生之年照顾好她,让她有美好的未来。每天做可口的饭菜,让她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穿体面的衣服。

  孩子是她的全部,从十六年前见到她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和孩子交互一体。她没有赋予女儿生命,可是女儿的每一寸肌肤都有她掌纹留下的温度,每一次表情每一次变化都有她温情的目光。十六年的光阴,她很快老去,孩子却朝气蓬勃。就像夜里的交错的光,背道而驰。

  。

  爷爷是得直肠癌去世的。那时候,全家人都瞒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他牵着牛,去田园,河滩,放牧,夏日午后的阳光火辣辣的,晒的人身上像是着了火似的,爷爷半咪着眼睛,古铜色的皮肤冒出一层层汗珠,牛躺在河水里,发出阵阵惬意的响鼻声。爷爷的身体已经衰老了。若是以前,他会在牛躺下的时候仔细的为它刷洗皮毛,也会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在河里撒下小网,晚上回家,必定有很大的收获。

  他老了。常常感叹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戒烟,戒酒。他想尽快好起来,他是种田的好手,他在荒山上开垦了许多田地,他深深的爱着土地,他希望一辈子与老牛朝夕相伴。然而他身体里已经住进了许多的外侵者,在不断的繁殖,再繁殖,扩散。他每天便血,腹痛剧烈,实在忍不住也会嚎叫两声,到最后他几乎认不出我们,却仍然记得他的牛,他的土地,庄稼。

  他最终埋葬进他深爱的土地,泥土将疼痛的身体深埋。他的肌肤,骨头将永远和泥土融为一体。

  生命因为有了爱才完整,丰富。因为有了封闭才真实,沉重。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秘密,它深埋在我们心壁的最深处。倘若有一天将秘密暴晒在阳光下,它会不会突然破裂,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声音,由内心到肢体?

  有的秘密甜美,幸福,有的秘密心酸,痛苦,它长在心壁的最深处,在夜晚伸出长长的触角,撩拨的人欲疼难忍,到底还是忍下来了,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泥土,在时间里消失,然后被深埋。

  
  审核编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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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懂了:
作者将几个片断用一条线索连缀起来,一出出,一段段,一个个主人公都在自己的人生中深埋了重要的经历,读到最后,却不由思索:究竟是我们深埋了什么,还是我们被什么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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