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晨，任毅开了小院门，一眼就看见门外散碎的炮竹屑中一堆狗屎，正对着门口中央。任毅眉头一紧，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和大门上红红的喜庆对联形成鲜明对比。是小斌？大儿媳？还是……他想着看看院外探头的录像，终于又放弃了这想法。
　　老伴正端着一大碗刚出锅的煮饺子往外走，狠劲儿敲着小斌的门喊：“小斌，开门……吃碗热乎饺子呀……”
　　新娶的老伴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嗓门大。她这一喊，把楼里别家住户都惊动了。这不像任毅的风格，这么些年来，任毅是闷声发大财的主。以前上班是，现在也是。他能从普通技术员升到到临退休时的正科级；能暗中走动批下路边盖商店的地皮；十二年前，也是他，蔫吧几就把小斌送入了监狱——这些都是最好的佐证。只是现在的他见了小斌老想躲着走。
　　任毅像往常一样，穿上那件黑羊绒大衣，拢拢向后偏分的头发骑车出门。路过大儿媳手机店时探身往里看。任毅正犹豫着是否进手机店时，“吧嗒”门帘儿一挑，大儿媳已站到他面前，甩着脸子（满脸不高兴的意思）。任毅心头一紧，以前和老伴省吃俭用供吃供喝的，怎么养出这么一群白眼狼……至于大儿子和儿媳离婚，要不是儿媳懒惰、夫妻不和，儿子就不会外遇，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地步。
　　下午时候，任毅和老伴儿费劲地将大儿媳家里特大的铁树、滴水观音和虎皮兰，连抬带拖，好不容易弄上电三轮，老两口弯腰喘着气，给儿媳送到店里去。大儿媳吩咐的活是万不能耽搁的。
　　大年初二，任毅的三儿一女，外带四个孩子还有儿女没到全的配偶十口人，聚到任毅家。大正月的，四家人都空着手进门。小女儿坐在桌旁，对着小镜补着装，口红涂得嘴唇血红血红的，三个哥哥在桌边吧嗒吧嗒抽着烟。四个孩子中，任毅最喜欢小女儿，可不知为何，今天任毅看着浓妆艳抹的小女儿和四个叽叽喳喳的孩子，心头憋着股火。
　　“爸——”，小女儿凑过来拉着长音，撒娇地挽着任毅的胳膊坐沙发上，“爸，我那个服装摊儿到期了，我另盘了个店在市场边上，想把它弄成美容店，可装修和进货的钱都没了。爸我想从你这儿借二十万，实在不够十几万也成……”
　　任毅心中骂着，没言语。这小兔崽子小时被他惯坏了。女儿上刚上初中那会儿，正赶上单位搞外包，他的钱包鼓，女儿没钱花跟妈妈要又不给，自己手头的私房钱被女儿揩走不少。文具、好吃的、好玩的、女儿喜欢的衣服……也导致了她大手大脚的毛病。适当借点儿不是不可以，可这一张口二十万，虽然存单在自己手上，但新娶的老伴，领了证，人家能答应？任意心中敲着小鼓。
　　这时二儿子过来，抻了一把任毅左胳膊，一扭头示意任毅去北屋。二儿子一屁股坐床铺上，“爸，我是不是你亲儿子？我这都该让丈母娘把我给轰出来了，你管不管？”“当时我说咱家独立买房，你为了省钱偏不听非得两家出钱买房，现在和丈母娘一起住得不开心，我想从单位附近再按揭一套，首付还不够呢。”用手一指外边沙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你不会真答应了妹妹借给她钱了吧？”
　　任毅心里苦呀，养儿育女，成家立业，本以为这就完成了任务。哪成想，这帮冤家，咋这么多事呀……
　　任毅面沉似水，觉得什么东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老伴独自弄了一桌子菜，凉菜、热菜加起来共18个菜，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劳累加上屋里暖气热她脸有点红。老伴大着嗓门招呼着大家喝酒喝饮料吃菜，大家似乎情绪不高。打着圆场的任毅表面沉静，心里却大大的不快。
　　吃完饭的大儿子脸通红，借着酒劲，说出自己儿子需择校，前妻正跟他要钱，而现在妻子说啥不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小儿子倒没提借钱，看着父亲新娶的老伴冷冷的，连声姨也不叫，对父亲说：“我妈在世时我买的国债，放家里的，我拿走吧。还有我曾给母亲的5万块钱……”
　　任毅早就觉得蹊跷，怎么事都赶在了一起。这时才明白，孩子们回家不是来拜年来的，而是瓜分财产来的。后老伴的进门让他们都慌了。他们母亲生前攒下的这点家底，他们不想让后来者坐享其成。
　　后老伴此时正给四个孩子发红包——压岁钱。任后老伴再周到，也堵不住这几个心理不平衡的人的嘴。任毅知道孩子们似乎都在为逝去的母亲抱不平。生前，妻子是勤俭持家，甚至舍不得去理发店理发，可他就容易？求爷爷告奶奶走动批地皮盖底商，费了多大劲儿，遭了多少白眼和嫉妒？明箭暗枪躲过多少？单位那时本来就因为正科级待遇的事明争暗斗，再加上底商的事，他自己多少夜没合眼谁能知道？家具里蚕丝被、四件套、好烟、好酒甚至存单……在孩子们心中，是父亲对不起母亲，尤其是这么快再婚。
　　妻子过世后，任毅的世界也坍塌了。不会做家务的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宁可在外边转也懒得回家。小斌出狱后，时不时地出现在任毅视野，带点恐吓意味的举动让他心惊，内疚和后悔也时常折磨他：当时小斌到底商要钱就要钱吧，自己口头答应给钱却暗中报案……街坊邻居这么些年，自己给小斌设了这么大一个套，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呀。
　　介绍人在任毅妻子过世一周，就进了任意的家门。当时任毅也不想考虑这事。之后不几天，任毅摔折了腿住院，打电话给孩子们，当时大儿子正出国，二儿子正广州出差，小儿子正设计东西单位不准假，小女儿的婆婆有病无人照顾。任毅在医院疼痛、无助加伤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觉颓废到极点，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是当时介绍人给介绍的这位先年丧偶的49岁女人，在她住院和在家静养的那段时间，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
　　此时，任毅觉得浑身无力，胸口闷闷的，浑身冰冷颤抖着。“我怎么生出一帮畜生”——任毅捶胸顿足，不断揪着自己的头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狼嚎般的声音。他让老伴扶着他在南屋躺下，缓了会儿，抓住老伴的手说“咱把孩子他妈在世时攒的钱，给孩子们分分吧。咱留两万应急，以后有我的养老金，困不住咱。”老伴握着她的手，含泪点着头。
　　夕阳该落山的时候，任毅的小院重新安静下来。任毅觉得这一天真累，比退休前35年的履职生涯中所有的累都累。任毅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被他自己生的几个小兔崽子给算计了。
　　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