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属山东筝曲,相比起来潮州筝的轻快流丽与武林筝的平和淡雅来,它是偏重于慷慨激昂的,但又不同于秦筝的激越与中州筝的高亢,山东筝是更侧重于沉郁悲凉的。关于这点,看几个曲子便知,如《苏武牧羊》和《哭颜回》都属于山东筝一流,由此可以想见《汉宫秋月》也是走的这一风格,而要表现这一点,左手的按变取法,则是有别于其他流派的一个重要标志。
《汉宫秋月》据曲释文是说表达汉代宫女秋夜望乡的凄凉心情,而我却没那么博爱,由此曲一下子就想起三千粉黛夜夜望君的宏大场面。说实话我只想到一人,那就是那个千金买赋的陈皇后。君欢旁落,长门倚怨,孤夜寂对长空,昔日恩宠散成点点寒星,微微托着头顶那轮高悬的孤月,这样的凄冷与寂寞,哀怨与忿恨,岂是那些未曾阅尽繁华的小宫女们所能真正体会得到的?
所以《汉宫秋月》绝不是单纯的嗟呀与寂寞,这只曲子里有着太多的不平与哀怨,所以在按变之外,尚补了大量的按音上滑与重颤,曲调高昂处,还加上了极不好掌握的内颤与密颤。出音容易做韵难,因此有很多技巧都达到九级的小孩子们都弹不好这只四级的曲子,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我的筝艺本就是业余里的末流,属于上不得台面的那种。手上功夫欠佳,偏思想又喜欢开小差,往往起了个头就开始胡思乱想,从汉宫想到宫内的长门,又从长门想到人间的中秋,从中秋想到夜宴,从夜宴想到凸晶馆,最后却定格在那一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湘黛二人身上。这时窗外秋风萧瑟,又值微恙在身,三下里一碰,竟到了终日抚弄一曲,而不愿口出一言的地步。其中回肠九曲,满腔悲情非不以此乐不足以表达与发泄,至晚方悟,暗叫一声不好,急停了此曲,重弹一首《渔舟唱晚》,再弹《高山流水》才算缓过气来。
昔日大名士嵇康与一帮同道斗嘴皮子,写了一篇《声无哀乐论》,大谈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我没有那样的修养,竟至在一只曲子里沉湎,说走火入魔太夸张,但心情多少受了些影响也是实情,由此也想到琴曲为何大多中正平和,清远旷达的缘故了。盖琴乃修身之器,非如此不足以修身养性。近来有人将琴筝合论,曰琴是云中君子,筝是俏丽佳人,但奇怪的是我从来不见琴筝合奏的场面,古时多记“琴瑟合鸣”,瑟我倒是见过,在省博物馆曾欣赏过出土文物几件,最精美的该是曾候乙墓里的那件,形制巨大,似比现代筝还多出一半以大。通体红漆,绘黑纹,极古朴。也曾在楚音馆里听过现代复古的瑟乐,只是怎么听都象是多出四根弦的筝乐而已,这样的瑟若真是与琴合鸣,若不借助现代音箱扩音器之类的设备,恐怕云中君是呜呜咽咽,而红粉佳人则要作“河东狮吼”了——声音高下太悬殊,实难凑合到一块。
这题跑得太远,索性再跑远点。近日听到一则新闻,说筝界大师王中山携筝南下,开音乐会。竟用筝乐弹琴曲。据现场听闻者介绍,若闭起眼睛来听,还真以为是用琴来弹的,言下大有赞赏与羡慕之意。我这人有点顽固,听后大不以为然,盖各物自有各物的禀性,禀性不同,声形面貌也就各异。红粉佳人偶尔反串一次,是为活泼可爱。但若真的迷了本性,竟至自以为自己是男儿身,继而见贤思齐,也想找一位红粉的伴儿,这后继之业,岂不大成问题?
喜欢开小差那段。这是第二次读了,上次读后,也特地弹了一遍《汉宫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