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认为。这倒不是我的身世、命运有着多么的挫折与坎坷,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悲情的故事更美丽,花朵殒落在含苞的春天总让人永恒的怀念。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也许我的性格中本身就带着很浓的悲剧色彩,不然没法解释,我小小年纪眼神里那挥之不去的忧伤。我总是在寻觅,一刻也不能安静——冥空中那个飘渺的呼唤着我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神秘,让我不由自主地闻声追随。心里隐隐地热切和害怕,混和着,如魔似幻。有些模糊的影像,知道她是我的母亲,真正的亲生妈妈。她留了一些漂亮的树叶给我,那含悲带戚的眼神,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她来去匆匆,紧张而慌乱的离别里只留下那么一句:“一定,好好保存!妈妈……”
妈妈?而我是有妈妈的。她就在身边,虽然她总是那么形色匆匆,但她真真实实在我的生活里。我并不太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有趣。我甚至没有要好的小朋友,没跟小朋友玩过泥巴和游戏。我只是听话,门是敞开着的。家里没有任何人,我本能地爬了书架,以书为伴。有些书是为我准备的,绝大多数并不是。开始,是由妈妈讲里面的故事,讲了一半,便去忙,不肯再往下讲。我的记性相当地好——不好也没办法,没什么别的需要记忆。我翻到听讲的地方,一字一句去对照,居然找到一些“熟面孔”。陌生的,便去问一问。很快,我就不耐烦等到大人给我读故事,总是远远的,自已看到后面去找结尾。母亲一边做家务,一边反过来,“听”我“讲”故事,会很惊喜地对着父亲,夸奖我几句。而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不仅书架上的书,几乎来者不拒。——不用去管读得懂读不懂,只要“有趣”,只要“新鲜”。非常奇怪的是,我读《第二次握手》,读《红楼梦》都没什么奇怪的感觉,唯独《封神榜》看得头痛欲裂,魂与胆都被那些神与怪吓破,以至于很多很多年都不敢去碰。直到,等我上了中学,我认为我足够强大了之后,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敢再次翻开。我惊讶地发现,我居然不再头痛,不再害怕——实在平常得紧。
记得我是很严肃地问过母亲的——在我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怎么找,苦思冥想地回忆也无果,而“她”的“影像”却越来越模糊,像一阵烟雾快要烟消云散的时候,在彻底无望的恐慌与无奈之下。那天,阳光温暖,岁月静好,母亲难得的空闲与慈爱,给人一种时空错位的迷惑与心痛。我问:“您,真的是我妈妈?”母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吭声。她越不吭声,我的小拳头捏得越紧。心里几乎有了答案,但却又不太能接受,希望她能亲口说出来,我能亲耳实实在在地听见。我既没有有证实后,如何面对的心理准备。也没做得不到答案的心理建设。我十分害怕真相带来的后果,却仍然期盼着真相。“你是我妈妈吗?”紧接着又连声问了两句,小脸一脸的紧张与严肃。“你说呢?”原本满不在乎的语气,变得有些凶狠。我有了小小的心虚,放缓语调问:“我是想问,您是我的亲妈么?”女人背对着我,一边洗碗,一边放声大笑。我感觉尊严受到了嘲弄,恨声再问:“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是!”回答很是斩钉截铁。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并没有找到答案的安心,怀疑反而占了上风。“真的吗?”我问。“真的,真的。”女人口上轻飘飘地应着,手上却一刻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我心里越发的恨了——为她这么严重的事情,并不认真的对待。“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变成你的女儿?你把我亲妈关在什么地方?你把她折磨死了吗?”我情绪终于不能控制,变得歇斯底里。脑海里全是鞭打、击杀等等血淋淋的场景。我痛哭失声,不能自已。女人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我身边,抹着我脸上的眼泪,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当然是亲生的。你不是我生的,还能是谁呢?”我停止啼哭,望着眼前的女人——仔细想想,她确实对自己挺好的。但是,总觉得味儿又不太对。究竟哪里不对,却道不清说不明……我不再寻觅与追问,但迷茫与失落总也不消退,正如我眼底从不消失的淡淡忧伤。
那时的我,分不清真实与梦境,虚幻与现实。怎么说,我也只有五、六岁。
死,从无意识的想像,变成有意识的展望,却是从青春期开始。那时候被一个男孩子注意,因而爱情觉醒过来,自己也是喜欢他的,极喜欢,极喜欢。喜欢到不敢跟他说话,不敢与他相遇。但是,在我的生长的环境里,在我所受的教育里,早恋是肮脏的、可耻的,为世人的眼光与唾沫淹没的。而我,只想冰清玉洁的长大,爱护自己的名誉当如爱护自己的生命。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譬如哪吒剔骨还肉般的痛苦绝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置之死地而自由。
我拒绝又拒绝,还是害怕。在黑板上,于校报中,写诗明志:“堪笑桃李自多情/满身垢污当自嗟/独身独长何足惧/是清是浊自分明!”伤害别人,自己伤得更狠。恨不能立时长大,可以自由开放在天地间,天涯海角地找到那一个,郑重的道歉,化做万千绕指柔,当牛做马。臆想里,自然是不能轻易被原谅,于是把自己惊天动地的美丽,像昙花一样的快速凋零,让他落花独立人憔悴去吧。
时光荏苒,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春风依旧笑桃花,哪张新颜似旧颜?好呀,让我们来谈一场为了恋爱而恋爱的恋爱吧!或如水煮菜蔬,或如涩李烂杏。虽是浅尝则止的游戏,心下仍是戚戚复悽悽。总觉缺少真爱的一生,犹如花开荼蘼,满地颓废。开始喜欢黛玉的《葬花吟》“……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如何才能“质本洁来还洁去”?唯有青春正好,娇颜正丽时,寻一幽深静怡处,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所谓“化做花泥更护花”,这才是正经、美好浪漫事。
花落无声,并非山人独创。那位把生活比喻成“一袭华美袍子,爬满虱子”的张爱玲,该是特立枝头,轰轰烈烈地盛开过,却踏浪而去,悄无声息地凋谢在异国公寓,如此的心甘情愿。在后人扼腕哀叹的声息中,误会了张爱寄巨额支票与胡兰成的去意与绝决,美而化之,认为是张爱的伟大与不舍。胡在日本,给张去信,自是情意绵绵。张是连字也不屑回一个,便是证明。
更有那“如玫瑰吐露芬芳”的三毛,她的死,可谓“花落无声”。这个从小的“问题少年”、“自闭儿童”,那么地渴望死亡,长大后却满世界“流浪”,写书、嫁人,把她的善,对人间的爱,撒播到了世界各地。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挚爱荷西刚刚去世的时候,从三毛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里,人们听出了赴死的决心。但是,三毛终是没有跟随荷西而去,之后几年,不但出国学英文,还妙语如珠,呼朋唤友。这不禁让人感叹,世间再玄妙的情感,也不过止于怀念。1991年1月5日凌晨,趁人们与大地还在一同酣睡,三毛强行击落自己的花辨,追随她的荷西去了。对于年仅48,用一根丝袜把自己挂在吊瓶架上的死法,众说纷纭。其中不泛愤怒与谴责,认为她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说话不算话,让白发的父母情何以堪。
为了追求事实的真相,我再次捧起了三毛丛书。
三毛,从来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她做到这样——委屈求全地多活了那么久,她尽力了。让我们为三毛的“任性”喝一个彩!她所谓任性,不过是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勉强不强迫,做一个率性的真我。小时休学如是,后来的自杀亦是如是。
荷西走了,身边再无“想嫁可嫁之人”,世界再无可以与之对视并撞击出火花的生命,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与煎熬!三毛,我理解你,你不是对生命不负责的人,相反,你那么热爱生活。你正是太追求生命的质量,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尽的思念中。你走了,你是实在太思念你的荷西罢了。去见你的荷西,你应该是欢喜的。你也曾挣扎过,努力过——只为遵守父母在,不轻生的承诺。否则你不会选择去完成子宫内膜切除的手术。你穿花衣,是因为你的荷西喜欢;你笑语欢颜,因为你不想要你父母担心,因为你是带着你的荷西上路的,你觉得,你的一频一笑,荷西他,看得见。